拾朝(56)
“你还是不放心我。”柳息风叹息一声,眼睛里浸满了酸软的东西,“我现在再出去跪一晚上,有没有用?”
李惊浊心里一软,嘴上却说:“跪得一身泥水,让我给你洗澡吹头发,你是不是很得意?”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说:“还嗯?”
柳息风又“嗯”了一声,然后压到李惊浊身上,低头看下去,说:“放下心,好不好?”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的眼睛,说:“我很想放下来。我在努力。但……就是会有反复。”
时而喜欢得什么都忘了,时而生出许多怀疑,不由自己。
他又摸了摸柳息风的嘴唇,说:“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没有对不起。”柳息风抓住李惊浊摸他嘴唇的手吻了吻,“就这样,就这样就很好。反复也很好。我喜欢这样。”
次日清晨李惊浊醒来的时候,柳息风已经做好了早点。
李惊浊发现他给柳息风准备的秋裤还叠在床头,去吃早餐时就问:“你怎么又没穿秋裤?”
柳息风很无辜地说:“我穿了啊。”
“秋裤还在床头。”李惊浊一脸不信任。
“我没看见床头的。我早上去柜子里拿了一条。”柳息风提起自己的裤脚,不仅有秋裤,秋裤还扎在厚袜子里。老先生一般的做派。
李惊浊“哦”一声,低头夹了一只锅饺,在香辣碟子里蘸一下。
柳息风凑过去,在李惊浊侧颊边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老实?”
李惊浊斜眼看柳息风,怎么都没法把这人跟老实二字建立联系。
“过来。”柳息风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李惊浊说:“做什么?”
柳息风脸皮极厚地说:“以后你每错怪我一次,都要补偿我一下。”
李惊浊心里在笑,脸上却一副烦得不行的样子,粗鲁地把锅饺塞进柳息风嘴里。
柳息风嚼着锅饺,口齿不清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想用饺子打发我。必须本人来。”
一次又一次地,信任就这样生长起来,虽然很慢,但是至少也在生长着。
日复一日。
他们还年轻,有的是余生。
冬月初十正好是周日,李惊浊一早准备好了礼物,正在想那一天假期怎么给柳息风过生日,祖父就打了电话过来。
“惊浊,你要小柳听电话。”李老人说。
李惊浊看了一眼正在地毯上玩猫的柳息风,说:“爷爷有话跟我讲吧,柳息风在洗碗。”
柳息风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我,洗碗?
李老人说:“洗什么碗?你找个时间把人带回来再给我看看。”
李惊浊不动声色地说:“上次不是看过了么?”
李老人说:“嗨呀,你不晓得,我刚才回去一趟,拿冬棉袄,才晓得小柳请人把老屋前面的泥巴路修成水泥路了哩。东西一条,南北一条,修得几好。外面的人都眼热得不得了。”
李惊浊眼里转瞬即逝一抹惊讶,然后笑着看向柳息风,用眼神揶揄:你又背着我学雷锋了?
同时嘴上对着电话那头说:“修路啊,那是好事。我等下去谢谢他。”
“欸!只讲声谢谢不行。”李老人觉得孙子还没把事情的大小弄清楚,“你把他带回来,我要当面谢谢他。你不晓得,他修了路,在路的两头还凿了我的名字,凿了修路的年月,讲路是我们李家修的哩。这两条路,百来年都没人想起来要修,现在让他想起来修了,这是给我们李家这辈积了德哇。后世人可是要记得这份功德的……反正,你找个时间再把他带回来看看。”
“要不过年吧。”李惊浊趁机说,“年前我也没有什么假,今年过年我挤三天假,把他带回来。”
“好好,带回来最好。”李老人说,“过年肯定要在我们家过,不能去他家里过,听见没有?大年初二再去他们家。”
李惊浊笑着应好,挂了电话就去捉柳息风。
柳息风举猫投降,说:“我想等路修好了再告诉你,谁知道施工队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你就先知道了。”
李惊浊戏谑:“表现这么好,打的什么算盘?”
柳息风笑说:“给自己家修个路,也要打算盘?”
李惊浊啧啧两声,说:“给你个奖励吧。”
柳息风指了指嘴唇。
李惊浊摇头。
柳息风指了指裤子。
李惊浊踢他一脚。
柳息风说:“奖励就是踢我一脚?”
李惊浊说:“一天时间。”
柳息风说:“嗯?”
李惊浊说:“周日一整天,时间都给你。”
“真的?”柳息风大为惊喜。
“嗯。”李惊浊笑着,重重点了一下头。
冬月初十。
一辆车停在太平镇大路和一条小路交汇的路口。
李惊浊从车上下来,看见小路的起始处有两行压进水泥很深的大字:
李默甫及全家修
二〇一八戊戌年冬月
“对了,你怎么晓得我祖父的名字?”李惊浊问。
柳息风笑说:“你带我去祭过祖,墓碑上有。”
李惊浊恍然:“啊,对。”
“这回路好走了,下雨也不怕。”柳息风朝新修好的小路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一等。”李惊浊说,“先去趟照相馆。”
柳息风说:“照相馆?”
李惊浊说:“你不是十八岁以前,每年生日都要去同一间照相馆拍一张相片么?从今年开始,以后每一年,我们也都要去。就去太平镇上这家。”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笑着说:“好。”
李惊浊领着柳息风去了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要求师傅用胶卷相机来照。
两人笔挺地站在背景布前,咔嚓一声,留下了柳息风的二十九岁,还有李惊浊的二十三又三分之一岁。
终拾朝阳
等胶卷洗出来要几个小时,两人便先去宗老板的茶室吃茶。
这回李惊浊又选了门牌上写着“赵佶”的那间茶室。小张还是进来三趟,第一趟送茶叶、泉水、泡茶的大小器具,第二趟送茶点,第三趟抱来一大捧新鲜的花枝。
“这回的花我认得。”小张把花放到矮几上,对李惊浊他们笑说,“叶似茶,花如梅,是茶梅。有长进吧?自上次你们来后我就买了一本植物图鉴来读,免得再有客人问花草名字,我又答不上来。宗老板鼓励学习精神,报销书费。”
李惊浊笑看柳息风一眼,对小张说:“他好不容易得了个卖弄的机会。这下让你抢了先。”
柳息风懒懒半卧着,叹道:“小张呀,小李医生在讲你卖弄呢。”
这人!
李惊浊摸到一个刺绣靠枕,丢向柳息风。
柳息风伸手接了靠枕,垫到手臂下面,悠然道:“真舒服。”
“舒服就多来坐。”宗老板推门进来,“天冷了,茶室里人也少了,今天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们一进门,客似云来。本来想陪你们多讲两句话,这下没得办法,楼下人多,我要去招呼,你们好生吃着,多坐一阵,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讲客气。”说罢又吩咐小张,“刚才新来一批手工灯芯糕,哦,还有云片糕和桃酥饼,也都是刚来的,你每样拿一些过来。”
李惊浊说:“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光现在桌上有的都已经吃不完。”
“瞎讲。”宗老板佯作生气,“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什么吃不完?二十几岁,是吃得下牛、打得死虎的年纪。就算实在吃不完,打包带回去就是。惊浊啊,北京是好,但是论起吃来,可比不上宗姨这里的正宗。”
“那是。”柳息风笑说,“宗姐姐这里最逍遥。”
“那自然。息风最懂,惊浊你要跟人家学学。”宗老板笑着下楼去了。
李惊浊说:“柳息风,你稍微也讲点客气,好吧。”
柳息风说:“我不讲。十一月初我以杨柳堆烟的名义给雪浓寄了一封签名信,没想到月中她就回寄一篇五万字的读后感过来,要我转交给杨柳堆烟看,看得我真是……心力交瘁。我不要讲客气,我要吃最好的茶,尝最好的点心,来补偿我自己。”
李惊浊就笑:“就五万字也能把我们柳作家看得心力交瘁?”
“你不晓得那五万字写的是什么。”柳息风学着雪浓的口气,感伤地说,“‘您已经不是我认识的烟老师了。烟老师是疏狂的、自由的、绝不为他人改变的,烟老师绝不会被原生家庭的意志所捆绑,烟老师永远敢于刺痛他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您变成了这样。’”
“咳、咳……”李惊浊一口茶喷出来,险些呛到,“你给她的信里到底写什么了?”
柳息风说:“……我听了你的,要她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
“听家里的话好好学习就是被原生家庭的意志所捆绑?”李惊浊笑得打跌,“你的读者真是随你。亲的。”
“我早讲过,各人有各人的路。”柳息风拈起一块开口酥放进嘴里,摇头叹气,“我跟你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想当圣人了。”
李惊浊低头抿一口茶,说:“我跟你在一起久了,胡说八道起来也脸不红心不跳全无愧疚了。”
柳息风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李惊浊想了想,说:“比如我们科室的人之前看见你在等我,就问你是谁。”
柳息风来了兴致:“你怎么回答的?”
李惊浊掰着手指头数:“现在有两个护士以为你是我舅舅,一个博士师兄以为你是我表哥,一个师姐和一个师弟以为你是我学画画用的模特,新来规培的两个医生以为你是我的泰拳陪练。”
“这都没被拆穿?”柳息风差点笑到岔气。
李惊浊说:“目前还没有。盖因我从前作风正派,人品极佳,所以还没有被怀疑。”
柳息风叹为观止,说:“不怕坏人作恶,就怕好人行凶。”
“好人难做。”李惊浊笑着去折一支茶梅,圈成一个花环,递给柳息风。
“这可不是小木槿,这个太大。”柳息风接了那花环,放到头上,花环从头部落下去,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粉色的大朵茶梅、繁茂的墨绿叶子把他的下巴、脖颈连同长发一起圈了起来,整个人都像被花与叶包围了。
“走。”李惊浊站起来,伸出手。
“去哪里?”柳息风把手放在李惊浊掌心。
“上房揭瓦。”李惊浊说。
两人从窗户出去,回廊走到头,上金属梯,坐到屋顶上。
这日是个冬晴,暖阳抚在身上,极适意。
柳息风吹起了笛子。
李惊浊在笛声中看着人来人往的太平镇。
小馆子,小店铺,菜市场,手推车,水泥墩……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精致,张张招牌有韵味,人人眉眼里有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