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47)
空气寂静了几秒,李惊浊再想起觉尘的面孔,突然胆寒起来。
“柳息风……”李惊浊转过头,脸靠柳息风近了一些,“我是不是不该答应他明天再去下棋?万一下棋下出个——”
“下出个充气娃娃来?”柳息风笑起来,“放心,他现在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自从被关了一个月后,我不肯再住在家里,他可能也觉得当时管我管过了火,加之他自己的一些愧疚,所以没有阻止。我很多年都当他不存在,直到后来他出了事,像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当他不存在其实有一个前提:他还是得存在。”
山中夜晚清寂,只有间或几声夏虫之鸣。
柳息风低低的声音渐渐散开了,散到蚊帐外,出了屋子,散进山林间流淌的星河里。
身下的竹席沁得人周身寒凉,李惊浊蓦然间想起了父母的许多事,于是说:“下山以后,我要回去拿手机。久不联系,他们会担心。”
柳息风说:“明天先用寺里的电话报个平安。”
李惊浊想了想,说,“用了寺里的电话,他们会追问前因后果,反而更放不下心。电话还是回去再打。”
之后几日,李惊浊上午帮寺中僧人下地劳作,下午去觉尘那里泡茶聊天下棋,晚上和柳息风散步乘凉。柳息风手腕好些了,就为他吹笛。他夜里失眠,便听柳息风讲话,一直听到睡着。没有时间闲着独处,也便没有时间焦虑心慌。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到下山的时候。
已经站在山门前了,李惊浊还是没有赢过觉尘一局。
柳息风笑说:“苦练棋艺,下次再来。”
李惊浊耸耸肩:“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正要下山,身后突然有人来唤留步,一回头,只见领他们上山的小和尚手上拿着一只牛皮纸信封。
“觉尘师父讲,这是这么多天为他泡茶的谢礼。”
李惊浊接了信封,见正反两面都没有字,便直接打开。
柳息风凑过来看,说:“我猜是相片。他这几年越发心软,大概还是舍不得为难你。”
李惊浊看向信封口,说:“比你猜的更好。”
柳息风好奇道:“快拿出来。”
李惊浊将信封中的东西取出来,只见是整齐排列在塑封中的两排底片,每排九个,从柳息风的周岁到十八岁,一张也不少。
“没想到他会留着这些。”柳息风看着那些底片,“他其实不止我一个儿子。我离家时质问过他,他在外面有那么多男人女人,凭什么我摸几只手就关我一个月。当时他没有回答我。后来他出家了,跟我通信,在信里讲起我的姓名,说是他一生写照。他给我取名时就预料到了他的后半生,所以希望我莫走他的路。”
李惊浊说:“你的姓名?”
身后山寺中忽起笛声,一听便知有数十年功夫,那笛和柳息风的不同,没有明媚,没有悠扬,也没有怆然,只有一种铁马冰河后的平静。
柳息风回望山门,久久未言,直到两人走至山脚,再也听不见笛声。
到了车上,车又穿过小路,上了大路,群山丢失在尾气后,柳息风才说:“他当时讲起我的姓名,说是……杨柳何曾息风雨。”
良久,李惊浊都在默念着那句话。可是念着念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柳息风,你父亲或许有诸多身不由己,可你要是借这话去惹风流债——”
柳息风噗嗤笑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裤裆,意有所指:“医学生的手快得很,是吧。”
李惊浊转头看向窗外,嘴角勾起,说:“你清楚就好。”
柳息风看李惊浊那样子,心里实在喜欢,便毫无顾忌地在李惊浊耳边亲了一口。
李惊浊连忙看一眼反光镜,正好对上司机的眼睛,立马红着脸将柳息风推开,说:“靠这么近,热不热啊。”
柳息风朗声说:“司机师傅空调麻烦调低两度。”
司机师傅声音洪亮道:“好嘞。”
柳息风这便又凑过去,挨着人讲话,吐气如兰,直往李惊浊耳朵眼里钻。车上空间再大也只有那么大,李惊浊躲不过,半个身体全麻了,好不容易等车开到城市中,以充电线坏了为由下车买新线,这才逃过一劫。
及至老屋,两人下车,李惊浊第一件事便是想着给手机充电,好给家里打电话。柳息风在他身后逗他,两人说笑着进门,可没想到方一进堂屋,李惊浊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抽烟。
那背影从前很高大,现在竟像是变得矮小了一些。
说笑声戛然而止。
李惊浊张了张口,声音像卡在嗓子里:“……爸。”
那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了李惊浊,还有李惊浊身后的柳息风。他看着他们,沉着脸抽了口烟,掐灭烟头,丢到还残留着脏污血迹的地板上,然后两步走过去给了李惊浊一个耳光,说:“全家人都在客厅里等你。”
五十拾拐杖
李惊浊有十几年没有挨过打了。他被那一巴掌扇得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值得他父亲动手。
李父打完,隐约有些后悔,可看李惊浊那不知悔改的样子,心中又起了火。他说:“不晓得我为什么打你?还要我跟你汇报事情经过?一个大队,一个镇,一个县,能有多大?都是熟人。救护车闹得左邻右里都晓得了,一清早电话打到你爷爷那里,讲救护车从我们家拉走了人,地上一地的血。我给你打电话,关机。你爷爷奶奶急得饭都吃不下,全家人当天赶到县医院,却找不到你的人,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你是跟些什么地痞流氓一起去的医院,又做了什么检查、买了什么药。这几天,你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过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在找你。”
李惊浊想解释,李父却打断道:“不用讲了。讲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我只想听以后。你现在去客厅,讲讲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惊浊回过头,目光触及了柳息风的嘴唇、鼻子,然后上抬到眼睛。四目相对,李惊浊只能讲一句“等我一下”,其他无法出口的话都存在眼睛里。
柳息风想讲什么,可终于没有讲,想上前去,也终于没有上前。他怕越发激怒了李父,让李惊浊更不好过,也明白了李惊浊的眼神,于是默默地退出了堂屋,立在门前的烈日下等着。这种时候,外人到底只能站在屋外。
李惊浊推开小客厅的门,在门刚开了一条缝时就先看到正对门坐着的母亲。她憔悴得脱了相,瘦得有些撑不起平日穿的衣服。
李惊浊的一声妈还没喊出口,李夫人便站了起来,眼眶湿了。紧接着他祖父祖母都站了起来,他们好像也都佝偻了下去,永远地,和他父亲一样,不可逆地变矮小了。从没有为她自己流过泪的祖母流下了眼泪。那含在眼中未落的泪和落出了眼眶的泪都是烫的,一下把李惊浊给烫醒了。
那是现实,下了山以后就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现实滚滚发烫,还要人伸出双手紧紧去接。
在这种滚烫中,他也真切地认识到了他的错。如果父亲的那一巴掌是因为他的取向、是因为他救人时发生的意外,他一定会不服,可是现在,他理解了那一巴掌,他确实该挨那一巴掌。
“孙孙……”祖母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泪,颤颤巍巍地过来,苍黄疲惫的脸仰视着他,“锅里还有饭,我热给你吃?”
李惊浊鼻子一酸,不知该如何作答。
离得近了,祖母看清了他脸上的巴掌印,急着问:“谁打你了?”
李夫人也注意到了那尚新的红印。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打的,虽然眼眶还红着,却语气强硬地问李父:“你打他做什么?怪我没给你生个更好的儿子么?”
李父脸色变了几变,眉角、眼角、唇角全都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皱褶,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被祖母与母亲护着,李惊浊更觉愧疚,便赶紧认错道歉,再简略讲了中元节的经过。在他讲述的版本里,没有曹森岩找来的原因,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细节,仿佛一切只是因为他救了个病人。他尽量不提到柳息风,也尽量不提到艾滋病这个词,在讲到这些天的失踪时,他解释说是当时发现了病人的血液有问题,有传染的可能,他心情不好,所以去山上散心,本是不想让家里担心,没想到反而让家里担心了这么多天。讲到最后,他为了安长辈的心,还保证吃过药之后就一定不会有事,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祖母听了,低声说着回来就好,没事就好,说着她就想去弄茶水饭食给李惊浊吃,仿佛那就是最大的事。李父原本还要问李惊浊以后的打算,可看见老母亲那仿佛再承受不起什么打击的样子,就实在问不出口了。
“先去洗个澡休息吧,大家都去休息。其他事,”李夫人扫了一眼四周不属于他们家的家具物品,“以后再讲。平安回来最重要,其他事都可以再讲。我去打个电话,讲人找到了。”
两人生活在一起必然有痕迹,李惊浊也不知他和柳息风的事到底被发现到了哪种程度,可既然母亲不想提,现在也确实不是个好时机,他便不准备贸然开口。他又道了一次歉,请几个长辈都去休息,便打算退出去,可手刚拉上门把手,就忽觉膝盖窝一痛。
身后都是家人,这一击李惊浊全无防备,立时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地上。他回过头,只见从头到尾一直没有讲话的祖父举着拐杖,抖着嘴唇与胡子,厉声道:“你出息了,把我们全都当傻子?!”
李老太太捶着李老人的胳膊,说:“人都回来了,你还要做什么?没睡足觉在发瞌睡气?去,去,去你自己房里睡觉去——”
“我自己房里?”李老人气得拿拐杖的手一个劲地哆嗦,“这屋里哪间房是我自己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颤抖的拐杖尖点了点唱片机、绣布灯笼形台灯、丝绒躺椅、地上的书本,“这些东西,哪一样是我自己的?我们李家,都给外姓人鸠占鹊巢了,你们睡得着觉,我睡不着!”
李老太太一边去扶李惊浊一边骂李老人:“别人放点东西放家里怎么了?房子怎么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在家里,收拾过一天屋吗?还不都是我收拾的?”
“你敢让他起来试试?!你这个婆娘晓得什么?”李老人多年没有对老伴高过嗓门,这时候却像是从多年的忍让中爆发了,一下把李老太太吓在了原地。
李父想去劝:“爸——”
“莫喊我!”李老人一拐杖打在李惊浊背上,“你儿子你不会教,我今天来教!”
李老太太和李夫人想去阻止,可是那一拐杖打下去,挨打的人还没有吭声,李老人自己先嚎哭出了声,那哭声把在场的几人全都吓住了,谁也不敢再拦。
那哭声不是从嘴里、从喉咙里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从肺腑里出来的,那哭声远不止是在哭有外人住到了家里,那是欠了几十年没有哭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