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14)
胖子带他去附近的盗版得非常不走心的肯德奇,一人买了一个五块钱的香辣鸡腿堡,拍拍他的肩膀说:
“像你这样的,都吃不了这苦。经常有细皮嫩肉的大学生拖着行李箱来,干一天就哭爹喊娘地跑了。”
温言书承认自己干不了太重的体力活,但他不觉得自己如胖子所说那般吃不了苦——
刚毕业那会,他可以持续一个月不眠不休连轴转,喝着白水吃着馒头,忍着群租房糟糕的环境,疯魔一般把自己熬得透支,只为月入账的工资可以比别人好看那么一点点。
那会大家都是用热情掩盖住迷茫,三五个愣头青围在一起许下凌云壮志,说要一起在北京扎根,要在这里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结果几年熬下去,留在这里的却只有温言书一个人。
半夜的快餐店人却不少,大多是下了工来这里补夜宵的。
大家一身疲乏双目空洞,在这样紧凑的安排中,只能把休息和做梦的时间一再压缩。
温言书吃完汉堡,认认真真擦干净每一根手指,才问胖子:“我看你现在,好像不在做这些?”
胖子点点头,说:“我以前干过一段时间,毕竟日结确实来钱快,但现在债还的差不多了,衡老板不让我做、我就没做了。”
温言书抬起头,有关衡宁的话题总能让他有所反应。
日结工的人生是被切割成无数个二十四小时的,因为结算周期短,被拖欠工资的成本和风险低,无数陷入窘境的年轻人,都会选择在这里驻足。
“老板说,这里只适合挣快钱,解决一下燃眉之急,但不能久留。”胖子觉得饿,又要了一个五块钱的鸡肉卷,呼啦啦拆开来吃,“他说的没错,这种地方待久了,人脑子会麻,眼里最多只能看见明天,都忘记自己当初来这里是图个什么了。”
如果没有跟着胖子干上这么一天的活,温言书对这句话的理解可能只停留在浅表层,但此时他带着一身的倦怠和麻木的大脑,这句劝诫他便能彻悟了。
短视的生活会逐渐消磨掉一个人的斗志,目标被模糊了,人一辈子也就只能活在这样日结几百、不见明日的迷茫生活里了。
“我现在听老板的话,主要帮店里跑跑活,拿工资慢慢还贷,闲下来的时候就到别的老板那儿学点技术。”胖子有些得意道,“我准备考个厨师证,虽然我现在厨艺不如我们老板,但我系统学个几年,风头肯定能压过他,到那时候我就要当他老板,让他给我打下手!”
温言书听着也咯咯笑起来,但末了又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衡宁说的没错,对于未来的目标,对于生活的打算,他都给胖子提供了一个正确理性的引导。但正是这样的理智,让温言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衡宁替别人做一切抉择的时候,太有一种“过来人”的无力感了。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的转述,但温言书却似乎明明白白听出衡宁在对胖子说:“好好生活,别像我一样。”
一想到这里,温言书的胸口就有些闷得难受。
于是他对胖子说:“你们老板总不能一辈子也就这样原地踏步把?”
胖子认真思虑了一下,耸肩道:“谁知道,他什么也不跟我们说,哪天你找个机会问问呗?”
温言书有些语塞了,他问过无数个人犀利刁钻的问题,被骂过、被鄙夷过,几乎已经练出了一副铁做的脸皮,和一张没有什么问题不敢问的嘴,但眼下,他却没有半点胆量去问衡宁关于未来的事情。
似乎这两个字和衡宁的名字放在一起,都是血淋淋的残忍。
“算了。”温言书说,“他应当不喜欢被人这么问。”
另一边,难得回家过夜的衡宁躺在床板上辗转反侧。
狭窄的出租屋不比网吧的休息室宽敞多少,但却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居住,被打理得整洁而舒适。
他盯着漆黑的夜,丝毫没有困意,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意外”在他的脑子里盘旋起来。
按理说自家网吧藏得也够隐蔽了,怎么偏偏好巧不巧被温言书撞见了,他又想到了藏在抽屉里的那封信,有关过去本该告别的一切,似乎像是约好了一般齐齐闯入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
节奏和习惯被打乱是个很叫人不安心的事情。
衡宁烦躁地坐起来,拿起手机和烟盒,推打开阳台的门,因为室内没有暖气,想象中灌溉而来的寒风并没有如期而至。
通州区的夜里没有二环内那么热闹,衡宁站上那黑黢黢的阳台时愣了一下,低头打开烟盒。
点亮打火机的一瞬间,不存在的橘子清香在他的鼻尖擦过,某人的发梢也似乎悄悄擦过他的后颈,叫他拿着烟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头,把不切实际的幻想扔回夜里,手里那支烟便也再抽不下去了。
衡宁无奈地叹息,把烟盒和打火机塞回口袋里,转而又去厨房拿了两罐啤酒。
他有些疲乏地打开家中的灯,推开那间狭小的储藏室客厅。
那房间名曰储藏室,实际上里面却几乎没放什么东西,只有一套简易的桌椅,桌上是一张正对着他父亲的遗像。
衡宁拖开椅子,坐到那桌边,咔咔拉开两罐啤酒的拉环,一罐放到遗像前。
那黑白照片上的中年男子眼含笑意,眉宇间的气质和衡宁如出一辙,只是看起来比衡宁的目光中,少了太多忧虑和负担。
衡宁没有再去多看他,只垂着眸子闷头喝着酒,末了,还不忘跟他碰了碰杯。
他不是来倾诉什么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对方冥冥之中做一些指点,只是因为过去的人和事一股脑在半夜涌上来,便想过来看看他了。
直到离开,衡宁也没有说半句话,终于是借着那一罐啤酒的微醺,看看倒在床上闭上了眼。
居民楼下,那狭狭的一条路被月光照得通亮,像一条闪着银光的履带,将黢黑的一片与那月亮相连。
一声熟悉的马达轰鸣,摩托车在冬夜的街巷里掀出一番激涌的热浪,两个年轻人从衡宁的枕下穿梭而过。
坐在胖子的后座,温言书便再没那么多多余的心思,双手紧抓着对方那纷飞的袄子边,兜着午夜的风,只希望回家的路越短越好。
事实证明,哪怕胖子真的是坐和谐号来,通州区道二环内的距离依旧十分遥远。
颤颤巍巍落地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了。
小区门口的路灯着,城市的温度让温言书感到一丝心安,他跟胖子道了别,目送着人骑着摩托消失在街道尽头。
直到转身回去要进小区的时候,温言书才发现自己没带门禁卡,只能硬着头皮给正在里睡觉的保安打电话,劳烦他开开门。
挂上电话,约莫还要再等五分钟,温言书在原地跺着脚,不慌不忙地等待着。
天上的月亮很圆,照得方圆一片的夜空没有星星,温言书就紧紧盯着那月亮,脑子里飘忽想着那句“人有悲欢离合”。
就在他腿冻得有些冷,准备走走起热的时候,身后的绿化带里传来了一声异动。
他下意识回头,盯着那黑黢黢的一丛看着,超出常人的敏感度让他全身肌肉开始紧绷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安全门应声打开,保安的声音远远传来:“咋了?”
温言书又看了一眼那绿化带,快步走进小区里,直到看着那道门紧紧合拢,他才松了口气,摇头道:
“没事儿,估计是野猫,给你添麻烦了。”
保安脾气很好,平时又跟温言书很聊得来,自然没有什么脾气:“麻烦啥,早点回家,注意安全啊。”
温言书点点头,勉强地笑起来,心里却有了一些隐隐的猜测。
做记者难免会得罪很多人,这一点他刚入行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隔壁组跟进猪肉注水案的摄影,在屠宰场逃跑的时候因为扛着摄像机不方便,被人追上一榔头砸了后脑勺,从此彻底成了植物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自己也曝光了大大小小无数的案子,收到过一沓子死亡威胁,还有很多不着边际的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