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流(104)
“好。”他只能这么回答,“马上要入秋了,晚上风有大,随少爷,我们进去等?”
随月生点了点头,却没有像徐松希望的那样去往书房,而是执意留在了客厅,盯着虚空开始出神,目光落在空气中,毫无焦点。
他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失魂落魄,徐松简直都要后悔自己先前通知他的举动了。
但不通知又不行。
……万一陶风澈真的出事了呢?
徐松根本就不敢细想这个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再度为自己的监管不力道了歉,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出言宽慰:“还有那么多保镖跟着呢,随少爷也不要太担心了……”
“徐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随月生将头转向他,灰蓝色的眸子中弥漫着一股无机质的锋芒,像是忽然间失去了某种活气,“我也知道,小澈他出事的概率很低,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陶家的保镖一个个都训练有素,每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而且陶风澈还带了那么多人一起。
“可我做不到。”
随月生喃喃自语。
他当然知道陶风澈不会出什么事,但他没有办法不去担心。
他已经快二十八岁了,从故土漂洋过海来到九州,紧接着孤身一人去往西大陆,又风尘仆仆地赶回静浦……这么多年下来,他经历过无数凶险的场合,甚至有那么几次命悬一线,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足够沉着,再大的风浪也不会让他心中产生一丝涟漪。
可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当发现陶风澈有可能身处险境的时候,他依旧担忧得坐立不安、不能自已。
随月生不断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陶风澈只是一时兴起出门转悠转悠,可这种程度的自欺欺人根本不起作用。
他实在是太了解陶风澈了。
小澈那么需要独立空间,那么讨厌保镖贴身保护的人,如果只是想出门转转,他又怎么会主动带着这么多保镖一起出去?而且还特意选在了自己出去赴宴的时候。
他肯定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了。
随月生控制不住地产生了几分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赶回国?
之前隔着大半个地球的时候都还好好的,陶风澈乖乖地待在研究院里跟着荆宁学习,现在他回来还没两天,这小混蛋不但赶以身涉险了,居然还敢玩失踪……
是因为自己回国了,所以给他涨了底气吗?
……那么如果他一直留在国外,是不是还会好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徐松派出去的人一直都没有发来回复,随月生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又像是一座时刻处在喷发边缘的活火山。
陶家的佣人早就已经彻底换了一批,对这位新任家主还不大熟悉,但随月生进驻陶家后对他们一直都很客气,态度也足够疏离,更是没刁难过人,可此时此刻,他们还是感受到了一丝迫在眉睫的危险。
客厅里空荡荡的,就连空气也仿佛凝固成了胶水,佣人们有意避开这一片区域,于是活物只剩下了徐松和随月生两个。
门口传来“少爷”的惊呼声时,枯坐在沙发上的随月生还以为自己已经因为过度思念和担忧产生了幻听。
虽然不抱什么期望,但他还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下一秒,他瞪大了眼。
居然真的是陶风澈。
如果说上半身黑色T恤上的暗沉尚不明显的话,那深蓝色牛仔裤上喷射状的褐色痕迹就完全不容忽视了。
随月生几乎都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如同X光一般在陶风澈身上来回扫视,确认他身上没有多余的伤痕后才终于长出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开口呵斥一声不吭玩失踪的alpha时,后者却忽然开了口。
“哥,我今天差一点就开枪杀人了。”
陶风澈说得很小声,声音听上去甚至还有点委屈,像是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耷拉着耳朵,正因为不小心咬烂了主人心爱的手势而不知所措。
所有的不满、愤怒、暴躁……霎时间便消弭无踪,随月生简直方寸大乱,恨不得上前几步,将陶风澈揽进怀里,然后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有人欺负你了吗?”随月生哑着嗓子开口。
第90章 拥抱
五分钟前。
“少爷回来了!”
陶风澈今天没坐他那辆标志性的迈巴赫,而是选了一辆较为低调的车,舒适度自然也有所下降。他满身疲惫地从车上下来,跟保镖们道别后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紧接着便跟侍立在门口的佣人对上了眼。
后者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她扬声唤了一句,声调有些过于高昂,激动得仿佛即将破音,陶风澈心念一动,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可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脑子钝钝的,像是一台运转过度的机器。他没心思跟佣人聊天,随意点了点头后便站在门廊上开始换拖鞋,琢磨着先跟徐松交个底,再一起商量要怎么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随月生。
“徐伯人呢?”他问。
“在客厅里。”佣人回答完,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后压低了嗓门,小声道,“随总也回来了,现在跟徐管家在一起。”
完了。
陶风澈浑身一僵,死到临头的危机感将他笼罩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让他产生了几分撒腿就跑的冲动。
预先做好的计划全部付之东流,陶风澈的脑子乱得像是被猫抓过的毛线团,完全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会喷火的人形霸王龙随先生,估计正虎视眈眈地守在客厅,手里拿着一把长戒尺,预备着见到他后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揍上一顿。
陶家历史悠久,自然也是有家法的。
上好紫檀制成的戒尺传了几百年,几乎都要被陈年血迹包上一层浆,即便是陶知行,年少的时候也没少被父亲用这东西抽。
可陶风澈却一直都没有遭受过这种待遇。
用陶知行的话来说,自己被戒尺抽过后就知道它打人有多疼,他一贯溺爱幼子,根本舍不得用它来打陶风澈。自从戒尺传到他手上后,便一直摆在祠堂里,即便是最生儿子气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把它从祠堂请出来,握在手上包含威胁地挥一挥。
……不过现在陶家当家的是随月生,今天估计是逃不掉这一顿皮肉之苦了。
陶风澈自知理亏,在门口吹了半天的冷风,好不容易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眼一闭心一横,迈步往客厅走去,却没想到迎接他的不是严阵以待的随月生,而是沙发上的一道落寞人影。
随月生从宴会上回来后没换衣服,就连方形的钻石袖扣都没摘下,剪裁合身的高定西装勾勒出了他清瘦的身形。
客厅里灯光大亮,随月生微微低垂着头坐在沙发上,肩背挺直得像是一杆竹,漂亮得几乎可以直接拉上T台走秀,可陶风澈却觉得他整个人都窄窄的,被奢华的红木沙发一衬,愈发显得形单影只,瘦削得仿佛可以整个抱进怀里。
听到动静后,随月生望了过来,灰蓝色的眸子里俱是茫然无措,陶风澈的心脏随之停跳了一瞬,整个器官忽然变成了一大颗还未成熟的青皮柠檬,酸涩的汁水替代了血液,刹那间充盈了血管,继而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难过得都有些无法呼吸了。
……你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是谁让你这么伤心?
那个人怎么舍得?!
陶风澈愣愣地想。
下一秒,随月生微微瞪大了眼,眸中像是忽然间燃起了一把火,刹那间冰雪消融,他整个人都变得鲜活极了,宛若九天仙子坠入凡尘。
陶家的客厅很大,随月生坐在沙发上,陶风澈站在门口,两人之间隔着一大段距离,可陶风澈却清晰地从随月生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是我吗?
是我让你这么难过吗?
自责化作一把利剑,从头顶一路穿透下来,将陶风澈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使他动弹不得。他确信随月生看见了他身上的血迹,因为后者站起了身,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