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95)
“不如让他俩上塔送饭,追个兔子都能失手,凭什么还来喝酒!”
“就是,快去快去!”
巡防妖兵皆知,三层塔的紫狐妖不需要送饭,二层塔的白鹤妖还得送。送饭更是苦差事,一般会遭到白鹤妖将咒骂、攻击,没有妖愿意干这种活。
罪妖不配吃饱吃好,每天仅得极少食物,妖兵们不敢一次送多,又不敢不送,万一饿死了罪妖,影响“万妖大会”祭旗,他们担不起罪责,只好轮流当差。
霁霄与孟雪里一声不吭,低头接过食盒,一副“理亏认栽”的模样,直径开启塔门,进入塔中。
轰然一声,沉重石门落下,烟尘四起,隔绝高塔内外。
塔外妖兵看了看塔门,挠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啊……”
得了灵珠的妖兵立刻紧张起来:“别发病,来喝酒!鹰将快回来了,抓紧时间。”
只有青鹰离塔觅食的时候,塔下妖兵才敢聚众偷闲,他们经验丰富,会赶在青鹰回塔顶之前,回到巡逻状态。
塔内甬道狭长,仅容两妖并排同行,光滑墙壁无一座烛台,一路漆黑。正如白河大王所说,第一层没有守卫。
碧游从袖中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不敢置信:“这就是镇妖塔?”
孟雪里笑道:“能用演戏解决的问题,不用喊打喊杀。”
霁霄觉得他可爱,摸摸他后颈。
阮灰:“咱们这就进来了?好像也不难。”
孟雪里道:“白河大王麾下,曾有死士精通变幻之术,变作送饭妖兵,潜入一层塔。但塔底老蜃厉害,吐息间可以分辨来妖的气息,不是真的妖兵,就会遭受蜃景迷局和机关,跌进火狱。”
霁霄问袖中蜃兽:“准备好了吗?”
蜃兽轻“嗷”一声:“我会努力的!”
蜃兽深深吸气,感受塔内空气,随即吐出与老蜃极为相似的气息,包裹孟雪里与霁霄周身。像丛林中蜥蜴变化保护色,将身体与环境融为一体。
两人裹挟蜃气将向前走去,空气温度不断升高。一炷香过去,他们不得不运转护体真元抵御热度。
孟雪里对半妖和蜃兽道:“别出来,小心灼伤。”
幽长甬道尽头,眼前霍然开朗,巨大火池一望无边,炽热的熔浆流动翻涌,热浪滚滚扑面。
一条铁索横跨火池,晃晃悠悠,斜挂在对岸。对岸通向塔内二层。
这条路看上去很简单,任何送饭的妖兵都可以安全通行。
孟雪里对霁霄传音道:“按大蛇的脾气,层顶、四壁、火池中,肯定都藏着机关。”
他召出“光阴百代”变作双剑,其中一柄交给霁霄。
两人踏上锁链,身体轻盈,如蜻蜓点水。半妖提心吊胆,待行至铁索最低处,火池正中央,阮灰刚松一口气,蜃兽突然一个哆嗦。与此同时,下方火海泛起波澜,赤焰以肉眼可见速度攀升。四壁嗡嗡作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启动。
孟雪里和霁霄停下,蜃兽声带惶急哭腔:“他在说话!他在说话!”
霁霄:“谁?”
“塔下老蜃!他说‘好像不对,这不是我自己的蜃气’。”小蜃兽心态崩溃,像个被吓哭的孩子,“我们被发现了。”
碧游与阮灰抱成一团,一起发抖,不敢出声。
霁霄取出一块细绢,神色平静:“没事。”
他蒙住孟雪里双眼,在小道侣脑后打了个结。
“眼不见则心不动。心不动则幻境不生。”霁霄说,“握住我的手。”
孟雪里纵横妖界时,也未见过千年老蜃。他知道霁霄神魂强大,自己逞强,反而可能拖道侣后腿,便依言照做。
霁霄一手持剑,一手拉着孟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孟雪里:作者咕咕怎么办?不如熬一锅鸽子汤。
舌尖上的妖界,万物皆可吃。
第120章 爱恨忧怖
千年老蜃的蜃景, 当然不仅依靠视觉惑人。霁霄蒙住孟雪里的眼睛, 说“眼不见心不动”, 只是一种心理暗示。
孟雪里跟随霁霄脚步,踏锁链前行,如牵线木偶。黑暗之中, 其他感觉更加敏锐,他集中精神,摒弃杂念, 试着只感知霁霄的存在。
塔内四壁震动, 声如滚滚闷雷。池中火海翻波,白烟道道升起, 瞬间弥漫开来,使人如堕云间。
老蜃吐气了。
千年大妖之威, 凝聚天地之地,势同人间圣人, 小蜃尾巴尖都在颤抖。它因物种天赋,不会被同类的蜃气引诱,但只要吃过妖, 蜃的气息就会改变, 他隐隐感觉到,这只老蜃根本不是吃素的,如今只能祈求雪山大王与剑尊好运。
雾气初升,两只半妖瞬间头晕目眩,碧游如离弦之箭, 从孟雪里袖中飞射出,大喊:“小鸾,我来啦!”
阮灰后足一蹬,几乎同时窜出来:“大妖饶命,别吃我!”
竟是已坠入蜃景,看到暗恋的美妖、或被大妖追杀,便迫不及待地投身熊熊火池。
霁霄长剑一挽,一道剑气将翠鸟、灰兔挑回。
孟雪里听音辨位,伸手接过,敲晕碧游阮灰,安稳收进袖中,以免两只半妖再陷蜃景,自投火海或攻击同伴。
雾气愈浓,霁霄牵引孟雪里向前。
忽而云散雾分,显出云后崇山峻岭,积雪皑皑。霁霄听到嘈杂人声、纷扰刀兵声,再向山中看,分明是寒山主峰。
此时明月湖剑派、淮水周家,联合人间其他大小门派攻上寒山,已打到主峰正殿。泰珩真人、归清真人乘着飞辇,高高在上,呼风唤雨。
寒山众剑修浴血奋战,却不敌合围之势,节节败退,霁霄心中微微一痛。
突然有人喊道:“霁霄真人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掌门真人、各峰峰主闻言大喜,齐齐转头看向霁霄,满怀期待。
虞绮疏冲出包围圈,奋力扬手一掷:“师兄接剑!”
“初空无涯”化作一道璀璨流光,向剑主飞来。
随宝剑破风近身,霁霄心中涌出一种奇妙感觉——只要接住这柄剑,就可以施展剑尊神通,杀退来敌,解门派之危,救同门于水火。
然而他目不斜视,手中“光阴百代”划过,一道剑气斩出。“初空无涯”被生生斩断。
眼前虚幻蜃景一阵扭曲,断裂的初空无涯,变作两截淬染蛇毒、泛着诡异幽光的箭矢,自霁霄身前坠落,没入火海中。
霁霄眼看无数同门惨死敌人剑下,宗门千秋基业化为焦土。
与此同时,塔内四壁震动,万箭齐发,刺耳破风声大作,霁霄随手挽了个剑花,剑气织成一张密网,切断近身利箭。妖族并不擅长机关术,塔中机关凶险之处,全赖蜃景配合。
孟雪里感受到锁链摇晃,风声呼啸,不由握紧道侣的手:“怎么了?”
霁霄:“无事。”
箭雨之后,无数断箭纷纷坠落火海,化为灰烬。塔内云雾更浓,蜃景变作接天崖的云雾。
一群少年抱剑聚在崖畔石坪,胡肆赫然在列。接天崖乃寒山最孤绝处,常年风雪肆虐。一众年轻修士却浑然不觉寒冷,只紧紧盯着胡肆。
当然不是如今的天湖境主,圣人胡肆,而是少年胡肆——因童年一场大病,身体比同龄人孱弱,偏又头脑聪慧,还有几分傲气。
霁霄心想,原来这蜃气可以感知人心欲念、忧怖,以回忆和心意构筑蜃景,使虚景近乎实物。心思越动,蜃景越实。
只听领头的少年嬉笑道:“你不是学会御剑术了吗,怎么不敢来赌啊?”
那人身后的小跟班附和:“看他这单薄身板,他根本不敢跳,他就是没种。他们师门都没种,废物!”
少年胡肆涨红了脸:“你敢说我师父?!”
“诶,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谁听见了?”
众人故意拉长声调,一齐喊道:“没听见——”
那人两手一摊,嘿嘿笑道:“都没人听见,你能去哪里告状?”
胡肆环顾四周,众人大声起哄,胆大的甚至去推搡他:“你敢不敢赌?”
胡肆冷笑道:“我不赌灵石。要赌,就赌你我的命。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你敢吗?”
众人被他狠戾气势震慑,面色齐变。然而这个年纪的剑修,脸面比天大。
那人下不来台,使眼色示意跟班帮忙作弊:“赌就赌,我会怕你?”
少年胡肆闭上眼,纵身一跃,跳下接天崖:“来啊,看谁命更硬!”
霁霄路过接天崖,任由崖底深渊中,传来一声惨叫,脚步仍没有丝毫迟疑。
塔内屋顶,一张寒光凛凛的大网霍然展开,当头罩下,却一网落空。
孟雪里:“……我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老蜃盘踞塔底,却能通过蜃气感知闯塔者,闻言差点吐血。
从前闯塔的是妖,妖的心意简单,不是自己被大妖吃、就是亲朋被大妖吃,再或者看到自己没东西可吃,濒临饿死。吃与被吃,弱肉强食,构成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
蜃景如梦,全因自身心意而动,老蜃看着不同妖的梦、陷入梦中的妖,早已看腻了。难得今夜有两人到访妖界,闯进镇妖塔,觉得还是人的蜃景新鲜好看。
后面那人蒙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什么清心咒,显然警惕至极,不易被惑。前面那人要持剑探路破除机关、还要看护同伴,一心多用,应该最容易陷入蜃景,它的蜃气神通,便多半冲着这人去了。
方一交手,它困惑又郁闷,此人眼见同门惨死、师兄摔死,心里竟不起一丝波澜,难道是铁石心肠?
霁霄继续向前,塔中云散云聚,蜃景再变。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手持木杖的老者走出雾中,慈父般和蔼笑着:“霄儿,多年不见,你得道了吗?”
霁霄喃喃道:“师父。”
终于有反应了。老蜃欣喜不已,加大蜃气浓度。
老者向霁霄走来:“霄儿,跟师父回家。”
说着就要去牵霁霄的手。
霁霄一剑斩去,蜃景扭曲,分崩溃散。
身旁响起一道虚弱呼声:“剑尊大人请留步。”
界外之地,小灵貂皮开肉绽,利爪折断,血肉模糊地缩成一团。
“雪里……”霁霄心想,“也对,该是你了。”
随蜃气变浓,蜃景一重比一重更深入内心。
小灵貂凄惨地说:“求剑尊救我,愿从此追随剑尊左右。”
霁霄不为所动,任由灵貂声息渐渐衰弱。
老蜃见状,一口闷气梗在心口——如此可怜可爱的小貂,我看着都想救,你竟然见死不救,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