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71)
他躺在霁霄身边,收敛思绪,凝神静气,与其额头相抵,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试图进入对方识海,为其梳理体内狂暴真元。
这种做法暗含危险,换了别人,会被霁霄强大的神魂反噬,轻则识海震荡,重则失去神智。所幸秘境坍塌前,两人有过神魂交流的经历,霁霄没有排斥他。
孟雪里很小心,他那一丝神识,如风中蛛丝,轻颤颤试探着。方才叩开对方识海边界,瞬间被一道汹涌磅礴的力量吞没,好像暴风雨要绞碎木船。
他“闷哼”一声,做好吃痛的准备,那道恐怖力量却骤然松懈,温柔地包裹着他。
霁霄即使昏迷,也在下意识收敛威压,怕伤到自己。孟雪里意识到这一点,心神大定,徐徐探入更多神识。
若将经脉比作河道,真元比作水流,霁霄体内数道力量对冲,好似江河汹涌涨潮,激荡不休。
孟雪里神识如轻柔春风,先探入细窄的河道,将逆流的河水抚成顺流,再抽身没入下一条,这般逐一梳理,牵引千百条河流汇入大海。
霁霄的气息逐渐趋于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孟雪里精神高度集中,抵达霁霄识海深处时,已略感力气不济。人族修行,锤炼神识强度是必须,但他才做人短短三年。他过去做妖,更依靠血脉天赋、体魄强劲。
霁霄的识海,是一片落雪的大海。碧波荡漾,薄雪落海即融。
孟雪里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梦境,好奇地四处打量。
一阵风起,纷纷扬扬的雪片被卷起,化作一道人影浮现海边。他看到,或者说感受到了霁霄的神魂
——不是徒弟“肖停云”的模样,是寒门城一见难忘、界外之地救他性命的剑尊。
“神魂可以在识海中显形,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不待他松一口气,试图退走,对方一道神识如潺潺涓流,有来有往地进入他识海。
霁霄比他熟练得多,两人神魂交融,孟雪里的神识被彻底牵引,神魂也显原形。
那是一只小灵貂,在霁霄识海中,纵身一跳,轻盈跃上剑尊肩膀,活波地磨蹭他脖颈。
霁霄将灵貂抱在怀里,手中拈来名作“厌雨”的木梳。梳齿细密,从脖颈一路梳到腰背,力道刚刚好。
小灵貂舒服的喟叹,翻身露出柔软肚皮。
他什么都不愿想,只想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与此同时,孟雪里忍不住呻吟,识海深处被对方探索侵入,这种微妙感觉直接冲击神魂,温柔而汹涌,一浪又一浪,令他筋骨尽软,招架不得。
不知过去多久,他好像回到秘境山洞里、水潭边,又好像回到做妖时,亲密地依偎在霁霄怀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深夜,孟雪里悠悠转醒。看见照进花窗的银色月光,映在白墙的婆娑树影,看见霁霄近在咫尺的沉静眉眼,不由心神荡漾。
他仰起脖颈,对霁霄闭合的双眼轻轻吹气。
长春峰中,天心月圆,银辉普照草木,春风吹开桃花。
长春峰之外,风起云涌,夏夜暴雨将至。
第90章 原来是你
霁霄真人仙逝后, 第一次瀚海大比, 竟然以秘境崩塌告终。
参赛各派乘飞行法器回到宗门, 依然惊魂未定。这件事震惊修行界,焉能不起风雨?
只有除寒山之外,几大门派的掌门人、位高权重的长老, 早先听到明月湖的风声,便猜测这次秘境崩塌,与归清真人有关, 但不愿明说。总归灾难发生前, 参赛弟子都离开了,无人因此丧命, 谁还愿意质问圣人?
此前不久,寒山静思谷之变, 似乎就是不详的预警。
寒山修为最高的泰珩真人、以及他一众徒子徒孙脱离宗门,回到淮水周家, 斥责寒山掌门、峰主包庇妖孽,孟雪里便是一只居心叵测的妖。
他们很快宣布,是孟雪里不服缉拿, 妖力爆发, 才使得秘境崩塌。如果此妖活着,一定要令其显出原形。
但孟雪里直到秘境爆炸,也没有出来。被他帮助过的参赛弟子,密切关注着寒山剑派的动向,始终没有听到孟长老、肖道友平安返回寒山的消息。
孟雪里因为秘境大比轰动修行界, 而后失去音讯,身世成谜,生死成谜。
秘境为什么会崩塌?孟雪里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
一夜之间,无数问题涌现,一些质疑师门、质疑阴谋的年轻弟子,被师长关了禁闭,对外只说是闭关。
比起寒山剑派两派分裂,元气大伤,如今的明月湖,有归清圣人幕后坐镇,有云虚子掌门处理要务,有突破小乘境的少年天才,愈显出如日中天、统领修行界的声势。
表面看来,确实如此。
寒山剑派的云船返航,船上气氛沉重。
昔日去时,众弟子意气风发,高声谈笑,誓要于瀚海扬名立万;返程时,门派分裂,掌门受伤,孟长老失踪。唯一的好事,只有掌门大弟子崔景突破了。
门派如困兽,群敌环伺。弟子们憋着一口气,反而更加团结,斗志更高。
秘境崩塌的消息传到寒门城,“亨通聚源”的老掌柜忧心忡忡:“孟长老失踪,那剑尊私库……”
钱誉之气定神闲:“是失踪,没人能证明他死了。剑尊私库,依然是他的。”
“寒门城背靠寒山,如果寒山出事,咱们总店的生意也会受牵累……”
钱誉之摇着“和气生财”的扇子,不以为然:“寒山是刮骨疗毒,明月湖是厝火积薪,到底是好是坏,日后自见分晓。”
……
长春峰静水深流,春风如旧。
孟雪里借一窗月色,细细端详霁霄眉眼。他对着霁霄眼皮吹气,见对方没有反应,似乎熟睡了,便大着胆子、轻轻舔舐霁霄下颌。
做人之后,他还没有做过这个动作,重温做貂时的亲密,心中尽是满足,却听身边人呼吸微乱。
霁霄不知何时睁开眼,双眸清朗,定定看着他,哪有半点睡意。
孟雪里被抓个现行,尴尬地匆匆退开,坐在床榻边,不知道该不该道歉。
两人四目相对,霁霄声音有些哑:“怎么了?”
孟雪里:“怕你不是真的,还是我做梦。”所以舔舔确认一下。
暖风醉人,良辰美景。孟雪里满肚子歪心思一闪即逝,他更关心霁霄的伤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之前伤到哪里了?”
霁霄摆手:“没事。”
孟雪里摇头:“你总说没事,什么都不告诉我。”
霁霄坐起身,半倚着墙,笑了笑:“你想知道什么。”
孟雪里想问,知不知道是谁下手杀他,有没有线索,又怕道侣不愿回忆“死亡”,就像自己不愿回忆背叛,便先问霁霄重生之后的事。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霁霄若不在了,他愿舍命为霁霄报仇,霁霄还在,他想尊重霁霄的意愿。
霁霄便从夺舍重生讲起,讲到再上寒山,藏书楼深夜相逢。藏书楼往后,不必再讲,是孟雪里与他共同经历过。
孟雪里静静听着,淡淡喜悦流淌心中,忽然他想到什么,面色微变:
“你吸收秘境力量,归清会不会知道你没死?”
霁霄:“归清炼化秘境不成,遭受反噬。他得抓紧时间疗伤,还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受伤,伤愈之前,他顾不上我。”
孟雪里:“他比你伤得重?”
霁霄:“那是我开启的空间碎片,有我神识烙印在先,他想炼化,如同与我争夺一柄剑。我持剑柄,他持剑刃,两人拉扯,谁更容易受伤?”
孟雪里恍然大悟:“你早想到了?你去秘境,就是为了吸收秘境力量,等这个机会重伤他?”
霁霄说:“有一半吧。”
“另一半呢?”
霁霄笑了笑:“为了你。”
孟雪里一怔,耳垂蓦然通红,他小声说:“我也是。”
霁霄却微微叹气,声音温和道:“多希望你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报恩。”
孟雪里急切道:“你救我之前,我们就见过,只是你不知道!”
他第一次见到霁霄时,寒门城落了一场小雪。
枯枝积雪,群鸦纷飞,梅花飘零。
城中河还未结冰,孟雪里化身石桥下艄公,撑着一支长蒿,迎来送往,载人运货。
但他此时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说得太直白:“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还不是雪山大王,你还没有成圣……我在寒门城撑船,远远见过你一面。”
霁霄从桥上走过,他抬眼一望,隔着纷飞薄雪,零落残梅,看见霁霄冰雪似的面容。
以为自己过去数百年修行,就为了这一眼。
霁霄喃喃道:“原来是你。”
原来那只桥下渡人的妖,就是孟雪里。
孟雪里惊道:“你记得?”
霁霄点点头:“我从没见过撑船渡人的妖,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一眼。原是前缘早定,‘界外之地’一场风雪,又把你吹回我身边了。”
他语气淡淡,孟雪里听来却觉得打翻蜜罐,蜜糖要从心底溢出来——他与霁霄的缘分,比蜃兽、三条蛟深多了。
他喜滋滋地说:“我们就该做道侣。”
霁霄打趣道:“还该做师徒。”
孟雪里乐不过片刻,脸色瞬间涨红:“不是,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霁霄的……”
他说不下去了。
霁霄更好奇:“什么?”
“我本以为你是,霁霄的儿子。”还想着要好好对你,做个好后爹。
霁霄呆立当场,如遭雷击。两人之间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孟雪里见他表情不对,立刻拉开被子蒙头。
看他都干了什么荒唐事,把霁霄当儿子、当徒弟,搞“拥霁党”让霁霄写文章,在霁霄面前夸耀霁霄……桩桩件件都令他窒息。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孟雪里。
他开始逃避、推卸责任:也怪霁霄没有早点告诉我,所以这应该算霁霄的错吧?
我是很丢人,可是霁霄不丢人吗?小虞不丢人吗?要丢人大家一起丢,谁也别嫌弃谁。
被子里鼓起一团,霁霄伸手,轻轻拍了拍“小鼓包”:
“出来吧,我不怪你。”
被窝深处,传来孟雪里闷闷的声音:“别看我!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霁霄诚实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孟雪里:“……”
他猛然掀开被子,两步跑到窗边,纵身一跃,一溜烟没了踪影。
霁霄对着空荡荡、犹带余温的床榻,被迫开始了与道侣分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