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117)
如果没有意外,剑的名字不会轻易改变,就像人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惜人的命运莫测,剑也一样。
今时今日,一位被舍弃的弟子,一颗棋盘上的弃子,拿着一柄被舍弃的剑。剑与人,竟同命相怜。
第147章 仇人见面
血水染红地下暗河。霁霄衣不染尘地杀出地牢, 载人御剑而行。
地牢中灵山所做的布置, 原是针对孟雪里身边帮手, 比如赤初飞羽两妖,灵山了解他们,足够让其有来无回。他并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孟雪里那位人间道侣未死, 还会来妖界劫狱。
风月城的夜空满天烟火绽放,剑光穿行其间,像一颗细碎流星, 一闪即逝, 毫不起眼。
飞剑越过高高城墙,遁向城外密林。守城妖将在妖王宫享受华宴, 城头只有几位醉醺醺的巡逻妖兵。
西出风月城十里,霁霄确定没有追兵后, 降剑落地,将银钩剑还给宁危:“我就送到这里。回人间的路, 你自己认得,便自己走吧。”
宁危接过,只觉这柄轻剑变得极有分量, 掂在手中沉甸甸, 如他此刻心情:“需要我回去做什么?”
根据他的经验,别人一分一毫的施予示好,背后都有所图谋。但他对霁霄来说,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霁霄浪费真元, 耽误时间来救他?或许对方想让他当人证,向世人指认归清真人,以及明月湖的所作所为、阴私谋划。
霁霄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做你自己的事。”
“你为什么救我?”
霁霄:“适逢其会,顺手而为。”若牢中是荆狄,或者别的年轻人族修士,他也会救。
宁危愕然道:“你不怕我说出去?”霁霄既然没死,必然要重回修行界,清算恩怨。这个消息对许多大人物都极有价值,谁能早一步知道,就能抢先做出布置。
霁霄淡淡道:“随你。”
“……”宁危一怔,低头看剑,不知在想什么。
霁霄转身欲走,忽听少年剑修说:“我想与你论剑。”
霁霄停步。
宁危怕他不同意,补充道:“按辈分,我是归清真人弟子,与你同辈;按修为,我是人界年轻修士中,剑道最强者,胜过崔景半个小境界……”
瀚海秘境中,霁霄曾以肖停云身份露面,与崔景比剑。当然现在看来,那是指导赛。师门长辈教导优秀后生,无可厚非。但明月湖与寒山立场相反,霁霄没理由关照别家后辈。
霁霄却点头:“可以。”他伸手三根手指,“三剑时间。”
宁危有些紧张,改用敬称:“您现在用什么剑?”
霁霄:“初空无涯在寒山压阵,我暂时与道侣共用一柄剑。”
宁危:“什么?”
剑还能共用?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霁霄是别人,他一定认为那人不是剑修。
明月悬在夜空,风吹密林,波涛阵阵。
“不碍事。不动真元。”霁霄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攀折细枝,“来。”
宁危蹙眉:“在秘境中,你与崔景比剑不是这样。”言下之意是问,难道你觉得我不如崔景,所以轻视我。
霁霄道:“那时我还未恢复,如今我身负秘境之力。”
宁危无言,对方就这样坦荡直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让他无话可说。
林叶交错,筛透月辉,照在银钩剑上,剑身反射出泠泠清光。
宁危举剑,退开些距离,向霁霄行弟子礼:“请赐教。”
霁霄坦然受之。
随宁危起身,林间夜风大作,漫天落叶飞扬,银钩剑光芒暴涨,好似一弯明月凭空显现,月芒穿过纷繁叶雨,直刺霁霄。他以“明月出关山”为起手式,一剑即出,先声夺人。
霁霄静立,衣袍被剑风卷起,高高鼓荡。然而当银钩剑近在眉睫,他周身风声止息,衣袖回落,如一朵瞬间绽放凋落的莲花。
莲底探出一截树枝,一道沛然莫敌的强大气息自枝上溢散。
霁霄手腕翻转,细枝轻巧地绕剑一周,仿佛有某种奇异吸引力,将银钩剑上的月光、剑气尽数吸纳。
一时间枝上光辉怒放,翠叶重生,似一弯明月虚影,裹挟两道剑气向宁危斩去,竟然也是一招“明月出关山”。但这月影煌煌如日,方才银钩的月色与其相比,仅可称风中残烛。
宁危心神大震,手中长剑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避不开这一剑,反激起心头偏执戾气,迎身就要硬接,却听霁霄沉声道:“抬肘。”
那声音暗含天道法理,他下意识抬肘,顺势一招“月涌大江流”,千万落叶随银钩剑汇聚,如月光下滔滔江水奔腾。霁霄手中树枝去势一变,顷刻间半空落叶回冲,大江倒灌,也是“月涌大江流”。一模一样的剑招,迥然不同的剑势。
“左边。”宁危向左侧身,避过汹涌大江,不待出剑,却又听霁霄道:“回头。”
他飞旋回身,横剑格挡,仍然慢了一瞬。霁霄的树枝架在他颈间,枝上剑气溢散,堪堪削下鬓边垂落的发丝。护体真元被剑气刺破,再近一分,即可取他性命。
霁霄开口吐出六个字的时间里,两人三次交锋,一场论剑已经结束。
狂风止息,漫天碎叶落地。没有月影,没有江水。
宁危脸色颓败,他准备了三剑,只使出两剑。何为人间无敌,天下无敌的剑,他今夜第一次亲眼见证,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霁霄笑笑,随手扔下树枝,好像与人对坐饮茶后放下茶杯:“你若快一步,还能再出一剑。你看,出剑容易,难在回头。”
依靠“催灌”提升修为,如揠苗助长后患无穷。想要清除弊病,唯有自废前功,才能重头开始,也就是“回头”。
少年闻言,霍然抬眼,颓丧神色一变,双目通红,死死盯着霁霄:“你们这些大人物,高高在上,说什么都轻巧!我已经走到这一步,还如何回头?!”
月色下,他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霁霄也不生气,看骨龄,对方比荆荻还年轻,有什么可气呢?
他只问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剑吧?”
宁危一怔,情绪平复些许,涩声道:“是。”
“既然喜欢,就好好练。如何出剑,是剑术;为何出剑,是剑道。道心不立,剑不成家。等你想明白,再出第三剑罢。”
霁霄转身将行。
少年怔在原地:“等等!”
“还有事吗?”霁霄看了眼风月城方向。城中千万条灵气线剧烈翻腾,犹如狰狞活物,天际沉沉阴云向妖王宫飞速汇聚,氤氲着不详的血光。
“我师父所图,一为杀你,二为明月湖道统。但我可以确定,师父仅凭自己无法完成这些布局,他还得到了某个人的指点。从瀚海秘境到妖界风月城,那个人无处不在……不管你信不信。你多小心。”
少年说得很含混,霁霄却听懂了,便点点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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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王宫。百花盛放,夜风吹湖,酒气熏然。
雀先明轻揭纱帐,走下王座时,所有妖都盯着他,面露惊疑。当他走向舞姬队伍,众妖恍然大悟,这只妖力单薄的小妖,没有倾城倾国的艳丽姿色,却别有楚楚动人的清纯风姿,原来灵山大王口味独特,竟喜欢这样的男妖。
赤初见孟雪里神色微变,再看“新雪”,愕然传音道:“他不会是……”
孟雪里:“他就是。等下动起手,你带阮灰、碧游先走,发信号与飞羽汇合。否则我看顾不及,反而分心。”
赤初震惊:“你要动手?”
此地妖王成百,妖兵重重,难道孟雪里想强抢灵山大王“侍宠”,一路杀出风月城,杀回人间吗?
孟雪里无奈道:“现在不是我要动,是他要动。”
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被雀先明坑,这次还是熟悉的感觉,反倒笑了笑:“随机应变吧。”
赤初怀疑他疯了。
两人传音间,“新雪”已轻盈飞起,翩然入场。
湖畔乐班由上百乐师组成,操持三界各种乐器。重鼓之后,轻盈的琴音响起。
舞姬裙摆飞扬,绽开五色花朵,各色绸带凌空飞舞,如一座座虹桥横跨湖面,令妖眼花缭乱。
碧游未寻见小鸾,神思不定。忽而湖畔响起一声鸾鸟清鸣,直达云霄,令群妖心头一震。他们多半不通音律,但对美的欣赏,却是相通的。
鸾鸟自花丛深处现身,她唱的是妖族古语,发音拗口,但她唱腔华丽婉转,起先轻柔,如潺潺流水,随乐声渐转高昂,如高山瀑布磅礴倾泻。
赤初轻撞碧游胳膊:“你眼光不错呀,‘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等你娶了她,天天能听到。”
碧游竟没有还口。他神色痴醉,只觉自己飘在空中,除了歌声,什么都听不到。
鸾鸟唱罢,群妖静默。片刻后,掌声雷动,欢呼如海,将气氛推向高潮。随即百灵、画眉等一众鸟妖现身,齐声歌唱,与鸾鸟声音相和。千万道美妙声音汇成大江大河,奔腾不息。
乐声再变,众舞姬四散旋转,花蝴蝶般落入席间,在各妖王身畔舞动,甚至请众妖起身一起跳,引得场间一阵骚动。唯有新雪、小鸾走近高阶,为王座上的灵山大王献艺。
按原先安排,这一支乐曲,由最好歌姬、最好的舞姬配合,靠近王座,以彰显灵山不同于其他妖王的地位。舞姬原定极乐鸟,但“新雪”贵为大王侍宠,身份特殊,献艺小妖们心照不宣,将这出风头的位置让给他。
雀先明距离王座仅一丈。
群妖醉意已深,跳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不知是醉酒,还是醉在歌舞乐曲。
孟雪里穿过纷乱妖影、王座薄纱,望见灵山唇边勾出笑意,不禁心头一惊 。
恰在此时,孔雀清鸣穿透喧嚣,一道淡蓝光芒自“新雪”口中吐出,借惊鸿镜神器之威,直冲王座!
雀先明本命妖火如一道电光,裹挟劲风冲开薄纱。灵山大王显露真容,眼看就要被电光毙命。
众妖震惊,乐声甚至来不及停歇,电光火石间,凤鸣之声忽起,少女纤弱的身形如狂风中落叶,在一簇蓝色妖火冲击下,高高飞起——
小鸾看见“宫廷画师”面容,身体反应快于思考。画师是她来风月城后唯一的朋友,温柔忧郁,才华横溢。他们无数个夜晚秉烛夜谈赏壁画,互为落魄知音。
为什么画师坐在王位上?一定有什么事搞错了。
雀先明万没料到,这不起眼的柔弱鸾鸟,竟然舍身为灵山挡杀招。一切发生太快,只有他和鸾鸟离灵山最近。
“小鸾!”碧游惊骇痛呼,飞身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