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寒山(17)
那时论法堂没有白墙黑瓦的庄严学舍,松林间没有清幽白石小径,只得六间草庐。
他年纪比这具身体更小些,虚岁十四,他师兄胡肆,也不过十五岁。
他们运气不太好,授课长老性情顽固而偏执。
上课第一天,长老讲述何为大道,何为剑法,小弟子们听得云山雾罩、神色茫然。
长老道:“修行玄妙深奥,尔等年幼无知,今天听不懂不要紧,最重要的一件事要记清楚:既然做了寒山弟子,修习寒山剑法,便要忠于宗门,不能再去练别派功法。其他歪门邪道,不练也罢,我寒山剑法,自然是最好的。”
明月湖与寒山,两派都是剑宗,但前者剑法重形,后者剑法重意。都认为对方不是正统,是外道。长达数千年的道统之争,愈演愈烈,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小弟子刚入门,便向他们灌输‘正统理念’。
长老问:“记住了吗?”
众弟子被他威严震慑,齐声应喏。长老神情缓和些许。
学舍里响起一道不和谐的稚弱声音:“弟子有问题。”
长老目光一转,冷声道:“问!”
小胡肆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紧张却认真道:“弟子从前在家中读书做文章,私塾先生说要通读百家之言,取长补短。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为什么我们只能学寒山剑法?”
授课长老盯着他:“你离乡去国,辞亲远游来到寒山,是来干什么的?”
小胡肆有点害怕,谨慎地答道:“修行、问道。”
授课长老:“原来你知道。”他冷峻目光扫过其他弟子,“诸位,既然有缘踏进修行门槛,就要一心向道,若忘不了凡间规矩,忘不了在家背过的经史子集,不如趁早考个俗世功名,回家娶妻生子去罢。
“至于你,再问这种愚蠢问题,就给我滚出寒山!”
众弟子发出窃笑声。
小胡肆呆站在原地,被人指指点点,涨红了脸。
小霁霄没有笑。
他自幼先天不足,比旁人身形瘦弱,自然不与那些强壮弟子争抢前排,只好独自坐在最后、最角落的位置。
他看着胡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当所有人都笑时,便不允许有人不笑。于是弟子们在授课长老的默许下排挤胡肆,顺便排挤霁霄。那段日子着实艰辛难熬。
年末大考后,两人拜了同一位师父,成为师兄弟。师父是位闲散长老,一生只收得他们两个徒弟,收来为自己养老送终的。
拜师后重测根骨,发现霁霄竟是先天剑灵之体。众人方才后悔不迭。
胡肆与霁霄开始练习剑法,短短三年,胡肆便不肯练了,转而迷上修行杂学。
观气术推演术还好办,可以看书自学,摸索感悟。炼丹、炼器则需消耗灵草和器胚材料。修行界规模普通的世家,一般供养不起炼丹师、炼器师,只好向雾隐观等大宗门求购。
幸好那时霁霄剑法初成,屡探险境,为他师兄寻得天材地宝。
他行走在外,剑法进境迅速,名声渐起。
时光匆匆,待胡肆第一次证道,突破至大乘境,又遭太上长老训斥:“不使剑,便不配为寒山弟子。”
这时胡肆已不是论法堂听训,默默垂泪的稚弱少年,他运起真元,与太上长老大声对骂,骂声响彻寒山。
霁霄心里清楚,就算胡肆没有与太上长老决裂,也注定在寒山呆不长久。
两百多年过去了,他师兄还是不服。
胡肆离开后,有人以为霁霄会与太上长老拔剑而战,寒山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
可是霁霄没有,他依然练剑、修行。
没过多久,他修为高于太上长老,后者无颜被晚辈赶超压制,久居后山,避世不出。
太上长老的家族后辈群龙无首,只好渐渐沉寂。
霁霄重选论法堂授课长老,命他们多鼓励弟子发问,少传教‘忠于宗门,只练寒山剑’的说法。
论法堂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各峰峰主更迭时,新任峰主由他扶持上任。
寒山也向他期望的样子转变。
再往后,剑尊人间无敌,整个修行界的规矩都由他制定。
于是有了界外之地护界阵,妖魔难渡;有了瀚海秘境大比,各大宗门不再为争抢无主资源血流成河。
胡肆不服,将一片湖水升至天空,超脱人世。
霁霄不服,两百年上下求索,兼济天下。
旁人以为,霁霄死后不久,便有人接连成圣,冥冥中似有天意。如果剑尊在天有灵,肯定心情复杂。
但霁霄以为,心情最复杂的,应该是寒山太上长老,泰珩道尊——与他地位等同的明月湖太上长老成圣了,被他训斥过的天湖大境之主也成圣了。只有他老而不死,仍在苦苦延续寿数。
霁霄本人其实很平静,倘若三界太平无事,谁做人间第一,他并不在乎。
改变世界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年轻后辈已在新世界成长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不如留得山河待后生。
而且他师兄胡肆早就该成圣了。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如花开两朵,同气连枝。胡肆只差跨过最后那道门槛。
霁霄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成圣,分担责任。
如果人间不需要他,他就和小道侣养鱼种花,以后一起飞升。
人间需要他,他就拔出池塘下的初空无涯剑。
第25章 你又瘦了
年关将至,孤高的寒山自然毫无年节气氛。对论法堂的外门弟子来说,年末仅仅意味着大考。
决定未来命运的转折即将到来,山下‘寒门城’的年会再热闹,烟花爆竹再响亮,也没心思溜出去玩闹了。
只有虞绮疏满面春光,见谁都笑,脸上写着‘新年好’。
广阔天空飘落细碎雪花,孟雪里身穿厚实的披风,怀抱手炉前往主峰,去拜访掌门真人。
自从孟雪里在演剑坪打过一场,‘霁霄道侣’便不再是三年不出长春峰的模糊影子,许多内门弟子都已认得他,山道上遇见,主动向他行礼问好。
掌门真人正在偏殿批复信件,见到他慈爱地笑笑:
“雪里,你来得正好。近来诸事缠身,我倒是忘了找你。”
明月湖归清真人成圣的事,着实让寒山头疼了一阵。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总要继续过。
掌门以为孟雪里是为瀚海秘境大比而来。
“秘境之行,你且放心。我重新安排了弟子与你同行,是重璧峰那三位,性情稳重,办事可靠,不会再出差错。”
孟雪里赶忙放下热茶:“我自己去没问题!我能胜周武,自保绰绰有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怎么好带累他人?”
掌门摆摆手:“不是带累,他们三个自愿报名的。稳妥起见,还是结伴同行吧,也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安心。”
孟雪里可以越境而战,证明战力与天赋不俗。但他年纪轻轻就与霁霄合籍,必定没有多少游历、对敌的经验。瀚海秘境中环境复杂,人心险恶,可不是演剑坪上一对一、光明正大的比剑。掌门如是想道。
孟雪里听罢,便知这是寒山众峰主商议之后的决定,不好再推辞,点头应了。转而说起想收虞绮疏为徒的事。
掌门唏嘘道:“是他啊。白鹭城首鼠两端,他身份有些特殊,确实不好安置。”
这种世家纨绔子,他见过许多。
若生在太平年岁,本该‘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然而如今修行界暗潮涌动,风雨将至,年轻后辈尚且懵懂不知事,就成了家族探路的马前卒、势力斗争的牺牲品。
掌门想了想:“他愿意成为你的弟子,倒也可以。只是礼不可废,你要出席年末大考,他也要行拜师礼。”防止有人说闲话。
孟雪里应道:“一切按规矩办事。拜师之后,我再带他回长春峰。”
掌门欣慰地点头。
他不指望孟雪里真能做师父,教虞绮疏修道成材,只当给孟雪里找个玩伴。以免终日郁郁思念亡夫,哪天想不开,随霁霄去了。
长春峰地方宽敞,住一人是住,住两人、三人也是住。
……
不管论法堂弟子们如何恐惧或期待,这一天终于来了。
除夕前一夜,弟子们沐浴焚香,打坐通宵。天光蒙蒙亮时,结伴前往主峰正殿。
今年论法堂六舍有二百余位弟子,走在蜿蜒山道上浩浩荡荡。
难得风雪停歇,云开雾散,寒山众峰显露原貌,或高耸险要,或秀丽多姿。
弟子们看着山脚下青松林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不见。
正殿前广场开阔,整齐摆放桌椅,每个座位间隔一丈远,也仅占据广场十分之一的面积。
二十余位执事已经到了,安排众弟子入座。广场后,大殿殿门大开,空无一人,各位长老还未到。
每年有收徒意愿的长老都不一样,执事堂要根据长老的身份,提前排列殿上座次。因为今年出了一位先天剑灵之体,许多长老都想来看看。
孟雪里修为不高,辈分却高,坐席仅次于掌门与各峰主。其他长老都排在他后面。
消息从执事堂传出去,有的内门弟子不喜欢孟雪里,生出许多非议:
“看在已故剑尊的面子上,称他一声‘长老’,他还真把自己当长老了?区区‘炼气圆满’境界,也好意思收徒,误人子弟!”
“莫非他胜过周师兄一次,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谁会拜一个炼气境为师?到时候没人愿意做他弟子,看他怎么办。”
有的弟子喜欢孟雪里,便替他说话:
“孟长老耐心温和,做他的弟子,肯定不会挨训,还有霁霄真人留下的法器灵丹可用。就算成不了大道,日子也过得舒舒服服。孟长老又不是勉强别人拜他为师,怎么不行?”
内门弟子间各种说法,孟雪里都不知道。昨天黄昏,他离开论法堂之前,又被团团围住。
几个经常找他答疑的小弟子,听说他今年要出席考核,竟想拜他为师。
孟雪里摇头:“这不妥,你们来学剑,可我没练过剑法。我只收你们虞师兄。”
众弟子向虞绮疏投去羡慕的目光。只见虞绮疏身穿崭新锦衣,腰背笔挺,容光焕发。
突然有人问:“你们觉得,肖师弟会拜谁为师?”
立刻有弟子答道:“这还用问,今年掌门也出席考核,肯定是拜掌门真人!”
“可我怎么听紫烟峰的师兄说,肖师弟适合练雷火之剑,要拜紫烟峰主为师。”
“你的消息不准!前天我还见重璧峰的师兄来找肖师弟,他肯定打算拜入重璧峰。”
孟雪里听着,心想这肖停云还成了香饽饽了。也是,资质根骨摆在那里,谁不想收个天才弟子,光耀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