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死亡前100天(94)
水龙头流出的水声很大, 哗啦啦地砸在面槽中, 溅起白色的水珠, 在接近夏季的天气,凉水依旧能刺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酒吧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
睡衣的袖口上有一个猫爪印补丁, 肉垫是粉色的,从色调上来讲, 贴在这件衣服上或许会显得很突兀, 可它却是沉虔眼中为数不多的能一直依赖着的温暖。
——才来酒吧的时候, 沉虔经常会做噩梦, 半夜惊醒,汗水将他全身浸透,仿佛才从酒坛子里面捞起来。他浑身颤抖, 想不起来自己具体梦见了什么,画面是呈碎片的形态进入他的脑海之中。
——首先,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全是高大的陌生人,没有脸, 黑压压的一片,他也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然后,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呼吸困难,喉咙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把他扔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洞穴。
这还不是最为致命的,在下落的过程之中,四周的崖壁仿佛变成了无数双细小的眼睛,他们观察着沉虔,注意他表情和身体上的每一丝变化,就像是在记录一个即将濒临死亡的实验小白鼠。
身在深渊,孤独一人。
他害怕啊……
沉虔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份折磨持续了多久,直到记忆深处一股热牛奶的清香突然蹿进了自己的鼻腔,所有的恐惧才在一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陆攸契把他叫醒了。
此后,沉虔就理直气壮地搬过去和陆攸契一起睡了。
而猫爪补丁下面的这一条口子,就是在他惊醒的那一瞬间,被胡乱抓破的。
因为这个破口,齐运和林海媛不止一次捧着肚皮给陆攸契开玩笑说:“你是断袖吗?”
陆攸契总是扯着半张脸回骂去:“去你的,这是袖吗?这是袖口!”
然后再给沉虔的后脑勺补上一巴掌。
“死小子,名声都给你折腾没了!”
想到这里,沉虔不经意间向上扬的嘴角突然落下去了,他想,哥哥当时的话,应该算是否认吧。
不行……现在还不行。
出水管在他的疏忽之下被衣服堵住,凉水浸出水槽,这才将沉虔走神的思维给拉了回来。
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的面子功夫,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抓住机会了。
“呃,你……你就是帮石磊送东西的那个……小孩?”城门口巡逻的警察看见沉虔从背后的书包里面掏出一袋厚厚的文件,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给自己,自己接过来后又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东西倒是没错,可就是有点不敢相信。
他知道这次来送资料的后勤换了人,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换成这个还没有他胸口高的小孩。
沉虔提着背包的屁股抖了抖,给他确认里面完全空了,再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警察叔叔,是这些吧?”
巡警:“对对对,就是这些,辛苦兄弟……小朋友了。”
沉虔就这么站在原地,歪着脑袋,保持着笑容,八风不动,似乎只要没人赶他走,他就可以直挺挺地站到天荒地老。
巡警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是想要赖着不走,脑袋里面冒出的原因大概类似于是小家伙嘛,多半是想讨一点奖励表扬,压根没有猜到真正的目的。
“去休息室玩一会?”巡警给他往那边指了指,“里面有点饮料,好像还有奶糖,你挑自己喜欢的拿。”
沉虔看似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了谢,就哒哒哒地跑远了。
巡警看着他奔跑的背影,什么也没想,毫无防备地回岗位继续工作了。
城墙就像是一条加粗加厚了的三八线,经过三年的过滤,里面和外面嫣然已经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头顶上还有晴空万里,而远处的天边却是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干燥的风从那里吹来,拍了巡警们一脸的石沙子,却透不过这面墙,只能绕个弯地离开了。
巡警们闲聊着打发时间。
“诶,你说,这面墙真的管用吗?万一它垮了怎么办?时间久了,我都快要记不起来以前城市的模样了。”
“你管他以后有没有用,现在有用就是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看外面的环境,你觉得我们能活下去吗?”
“兄弟,你仔细想一想,比起那些早就埋进底下的,你都苟活了三年多了,知足了吧,这时间真的偷得够回本了。”
墙角的小花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像是在点头。
说话的巡警用右手敲了敲自己左手,发出了“砰砰砰”的响声——那是机械假肢,他的左手已经在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没有了,要不是陆攸契把他救了下来,现在的他,连转世投胎后的时间都足够用来断奶了:“换班了,交了手上的资料,回去睡一觉吧,什么都别想。”
“诶。”回答的人伸了个懒腰,“行,一起努力活下去吧。”
同一时间。
因为警力不够,所有的警察都开始了长期的超负荷工作,稍微一点换班中途的休息时间,都是倒头就睡的。沉虔踮着脚尖拉开休息室的门,吱呀一声响动比起那由内而外,堪比震天响的呼噜,简直微不知道。
沉虔就这样明目张胆,却又蹑手蹑脚地走进了休息区。
臭汗水与烟灰味缭绕,还夹杂着跌打疮伤药膏的味道,在休息区的尽头,有一扇与周围风格不搭调的铁门。
铁门显得过于年轻,也过于坚固了。
沉虔总归是有一些紧张的,他秉着呼吸,未成形的喉结上下颤了颤,冷汗从鬓角流下,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罐可乐,心虚地捏在手里,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铁门,慢慢滑落蹲下。
深呼吸……
透过了这些鼻鼾声,沉虔竟然奇迹般的听见了在背后的谈话。
“你想好了,这消息一旦发出去,他们那边必然会发生变故,是好是坏现在还说不准,而且陆攸契的那个情况本来就不好,你再这么一说,我们,我们万一没有了这个保护伞……”
回答的是一个声音沙哑的老人:“你真的当他是神仙下凡?能有他一个,就能有第二个,找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您的意思是?”
“万事都不能做的太绝,留一手,便是我们本性——我已经有候选人了,至于他们,随意死活。”
“那陆攸契那边?”
“继续发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在下一个末日之前回来,赶他们出去,根本就不是为了探索什么末日的来源。我只想知道在城墙之外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就算是他这种已经超前的人类,面对那些怪物,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
“那城内?”
“我刚才就说过了,城内的神明,已经有下一任接替了,就算是回来了,也绝对不允许又两个人的存在。”
——上一位,终究会被淘汰掉。
沉虔起初没听懂是什么意思,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脑袋里面已经是一片空白了,手上的罐装可乐由于脱力,“咚”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带着气泡的水遍地都是。
以至于休息区的门被换班休息的人突然打开,诧异的视线落到了沉虔头顶,偷听这事情被暴露,他都没能发觉。
视觉,听觉,甚至是嗅觉,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一张黑布给封闭了起来,沉虔湛蓝色的双瞳在一瞬间失去焦点,变成深不见底的深渊。
原本是身在深渊,孤独一人。
可恍然间,他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了比深渊还要更加剧烈的恐惧——我身处断崖的底部,无比绝望,不仅不能救赎自己,还要眼睁睁地看见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众目睽睽和朝下之中往下坠落,无能为力。
哥哥,到底是出去干什么的?
他知道他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们,不仅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还甚至把他当做实验室的小白鼠吗?
他们说下一个?下一个什么?替换?丢掉?
不行!绝对不行!
自己最敬仰的神明,凭什么能被他们这些肮脏的人所玷污?!
一个在脑海已经尖叫得发穿透了耳膜的声音告诉他:“绝对不可以!”
“杀了!只要杀了,哥哥就会没事了!”
“杀了!”
“喂,这里怎么有一个小孩?”这时候,办公室里面的人才终于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警惕地闭上了嘴巴,开门。
防盗铁门一打开,沉虔就也跟着失去了最后的力量支撑点,十指插进头发深处,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上。
里面的人是老局长,他对着沉虔佝偻的背部踹了一脚,骂骂咧咧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是军区吗?怎么让一个小孩进来了?快把他给我弄回去,要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回去乱讲,你们担待得起吗?!”
“对不起局长,我们这就……”
“你们,都得死!”
巡警:“什么?”
这一句带着半分震惊,半分防备的问话还没说完,沉虔就已经一个暴起扑到了老局长的身上,完全失神的表情显露出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干什么,脑内是一片混沌,他就像是一头即将被夺取生命的野兽,不顾一切得撕咬上去,在发劲儿的那一瞬间,绕是一堆成年人也拦不住。
老局长被措不及防地躺倒于地面,后脑勺撞上了门檐,当场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液体流淌在了脖颈上。
沉虔在混混荡荡之间,口齿不清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老局长一下子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老局长吼道:“快拦住,不,快杀了这个疯子啊!”
巡警们训练有素地掏出手\\枪,落下安全栓,枪口整齐划一地对准沉虔的脑袋。
“砰!”
“咚!”
一片腥红色的液体铺满了这个冰冷的地面,尸体落地的时候或许是有些不服气,挣扎着动了动,却被一只脚沓在了脸上,阻拦了他生而为人最后的自由,脚的主人可能是还不解气,又使劲儿地在上面踩了踩,直到头骨发出“咔嚓”的响声,才终于肯罢休。
沉虔单手握住一个巡警的枪口,强行扭转了子弹的航道,使被夺去生命的那个人变成老局长。
他此时此刻,在别人眼里,就像是一只挣脱了管束的恶魔。
而在他的眼里,一切都将变得不再安稳。
已经大半年了,城墙那看起来好像已经荒废的警报灯猝然拉响,在整个城区回荡起来!
远处的乌云围了过来,雷声阵阵,天色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