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75)
闻清徵抿唇不语,静静听他说。
“我说的故事,也不算故事,无非是些老生常谈,教你知道,这人间的恶可是比修仙界的恶要重多了。”
褚易的声音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就像那若有若无的竹叶香气一样。
“本来,一个穷书生的事情,是不值得说的,就连说书人也不会想把它拿来当做谈资,怕是只是说上几句,就要被台下的人给轰下来了。”
“但这书生还真是过得不太顺,好像,老天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看他笑话的,可以让人们茶余饭后都笑上几句”
“书生本不是书生,也没名字,只有个与生俱来的名字,叫小杂种。小杂种当初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别人喊他杂种,他还真以为自己就是那名字了,乐嘻嘻地跑去他娘那里说自己有名字了,被打了一巴掌。
他生下来就没爹,只有个在私窑子里卖身的娘,也不知道那个爹是路上哪个干苦力的人,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七八岁,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私塾。”
“但书生没认过字,懂得最多的,都是耳濡目染的男女之事,去夫子门前求人家让他入学,人家都嫌他脏了自己的门槛。”
“可是啊,他脸皮不像寻常读书人那样薄,跪在学堂外面跪了一个多月,学堂的夫子们都嫌丢了脸面,便准他站在窗户外面旁听了。天寒地冻地,没个棉衣御寒,书生也都那样熬过来了。他听夫子说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能金榜题名,就想着,他在窗外挨冻挨个十年,差不多也能捞个举人老爷当当了。”
褚易说着,忽然停下来,笑了笑,“不过,也不是只挨冻就能金榜题名的。他还算有点资质,在窗外站着听,居然比学堂里正儿八经的学生们学得都要好,夫子教的文章只听了一两遍便能背下来,十七岁就进京赶考,进了殿试。”
闻清徵听着,心中慢慢有个猜想,他动了动唇,但褚易却已继续说着。
“进了殿试啊,那书生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再不济,也能回到家乡的小县城里,去当个县太爷,到到时候,就没人再指着他的鼻子说小杂种了。”
“可是,那些贵人们怎么会让一个娼妓生得儿子当官老爷呢?书生在殿试里对答如流,皇帝提的问题,他答得最妙,对得最快,但到最后都抵不过人家轻飘飘地一句这人只是贱民,怎么能在朝廷里当官呢。”
“书生便因为这一句话,被剥夺了继续殿试的资格,连皇帝都震怒,嫌弃一个娼妓生得儿子居然进了殿试,脏了他的眼睛。”
“书生被赶出了京城,连铺盖都不剩,回乡的路上没银子,差点客死异乡。他回到小县城,以为出了京城就没人知道他被赶出来的丑事了,可是啊,那事儿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他想去找个教书先生的差事,被打出来了。”
“但是,书生还是不认命。他就是想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好好看看,就算是他取不了功名,也能活得好好的。他读了那么多年书,脑子还算活络,就想着,反正也是被笑,干脆去开个青楼,还能看看那些达官贵人的嘴脸。”
“他没钱,但有一双还算灵巧的嘴皮子,坑蒙拐骗,让读书人丢尽颜面的事儿都干完了,终于凑到了钱,开了青楼,还开得红火,都开到京城去了。昔日那些嘲笑过他的达官贵人们表面上道貌岸然,到了晚上,不还是看偷偷摸摸地来那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书生已经看透了这些人,谁有权,有钱,谁便是人上人。”
“他已经不想去当官儿了,可是当官的还不放过他。”
“他的青楼被查封了,来办事的官老爷长的面熟,正是和他一起参加殿试的举子。那人和他同乡,知道他底细,也是他在皇帝面前说书生是娼妓之子,不能为官的。”
“他检举了书生,自己也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当了个探花郎。探花郎看到昔日的同乡,便想着关照关照他,把他关进京城最有名的牢狱里,关了三个月。”
“没有罪名,书生因为探花郎一句有碍风化被扔进监狱里三个月。”
他说着,面上淡淡地,眸中一片死寂,抬眸,看着闻清徵,问他,“你知道那监狱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吗?”
“……”
闻清徵摇头,想让他不要再说了,却也晚了。
“那些死刑犯,过了今日没了明日,平日里是见不到女人的。”褚易继续说着,声音里已没一丝波澜,“书生最恨的,其实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那皇帝,而是他那张脸。如果他长得再丑一点,让人看一眼就没了兴致的话,也不会被作践成什么样子的。”
第八十四章 天道不公
闻清徵感觉自己的心颤了颤,听他那毫无波澜的声音时,伸出手,却碰到他冰冷的手背。
如碰到沸水一般,褚易立刻躲开了他的手,脸上是厌恶的表情,“我讨厌别人碰我。”
闻清徵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对不起。”
他自己的手亦是冰冷颤抖,如何暖得了旁人。
褚易的面色是惯有的苍白,此时连唇都是发青泛白的,像用水磨粉沾着的墙,有幽幽的青气从他身边若隐若现地散出,鬼气愈重,凄迷悲恻,连声音也是冷冷地。
“书生从来只是脑子比旁人聪明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当然没什么能力反抗。他身上只有个银簪子,想自尽,却又被狱卒给夺走了。”
“三个月后,再也没人记得书生和那个京城里曾经开得最大的青楼,书生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时候,站不起来,只是还有点气息。他在京城没亲人,也没有朋友,唯一的住处也没了,所以就被扔进了乱葬岗,自生自灭。”
“也许,是将死之时怨气太重,引来了鬼修的修士。那修士恰好经过晋国,便把他带了回去,救了他一条命。”
褚易嘴唇勾着,但眸中却一片森冷,自己先问了句,“你觉得他救了那书生,书生该感激是不是?”
闻清徵默然应许。
褚易当时在饿鬼道把他救下来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欠了人家一条命,褚易要他做什么是应该的。就算褚易利用他来胁迫沈昭,他心中愤怒,却也不得不承认褚先生对他的恩情,闻清徵此来没有想夺他性命的意思,只是想问出来沈昭的下落,感他相救的恩情仍未完全消磨。
但褚易给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回答。
“可事实并非如此。书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非但不感激,还想把那救他的鬼修扒皮抽骨,饮血寝皮。”褚易的声音很慢,像是这夜里丝丝缕缕的凉气,起先不觉,但被浸染久了才觉全身冰凉。
他抬起手,静静端详着什么。稀疏的月光透过竹林,如残雪一般,映着那双白得没了血色的手如同白骨,骨头上面浅浅地绷着一层皮,底下是发黑的经络,看起来格外骇人。
“他把那书生救了,不是想救他的命,而是拿他来当自己的工具。那修士在书生还昏迷着的时候,就把他禁在一个大木桶里,在木桶里放上各类蛇虫的毒液。还有,数不清的蜘蛛蟾蜍在里面爬。”
“他拿凡人来试验了那么多年,都没成功过,但这一个,却成了。也许是书生命太贱,阎王都不愿意收,他还活着,有平常人的呼吸,但醒来的时候已经全身是毒,被制成了活生生的毒人。”
“毒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没几个人敢碰他了。”
“书生被救了一命,理应是该供那鬼修驱驰的,那修士也不把他当人,只是逼着他去杀人,一日休息不了几个时辰,动作稍微慢点就要打骂。久而久之,那鬼修都觉得自己养了条听话的好狗,让去哪儿就去哪儿,不会说一声不字。”
“可惜啊,他又看错了。”
“书生装得太久了,自己将那副假面当成是真的了。他几乎未曾休息过,在鬼修寻欢作乐的时候,他便偷偷翻阅鬼修珍藏的典籍。鬼修不把他当人,不知道他原本也是识字的,倒让他白白学了好几年的心血。”
“然后,书生自行修了鬼道,趁那修士熟睡的时候杀了他,却堕入了饿鬼道。”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修士逼他发誓永不背叛他的时候,是被天道作了见证的。如有违背,他便会堕入地下,再不能得见天日,就算是死在里面,灵魂也不能转生,只能渐渐消散。”
“天道,呵……天道。”
褚易说着,冷笑一声,叹息着,“这道啊,冰冷无情,迂腐至极,却偏偏天下人都要遵循它的意思行事,也是霸道极了。”
闻清徵心中一震,褚易此语,无异于在亵渎上苍。
他大半生都在修行道修,讲究顺应天意,天道在他心中向来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至高之物,就算是昔日被降下雷罚,他也觉得是自己获罪于天,罪有应得。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下喉咙口去了。
褚易一直在看着他,看到他唇动了动,伸出手,食指抵在他水红色的唇角。他的动作轻轻地,指尖却如铁石一般冰冷,问,“你也在怀疑,对吧?”
褚易在笑着,“这天道横行了上万年,还不曾有人违逆过,我今日跟你说这些话,你想反驳我,却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因为我说的心动了。”
“……”
“你信奉的天有时候也会错的,就像是现在,我这个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毫发无伤,而你那个被迫杀了凡人的好徒弟,却早已遭受了天罚之苦。即使,我让他杀的那些人都是昏君贪官,是该死之人,忠义廉洁之人都提前被他安置在了郊外安全的地方。”
他继续说着,但闻清徵一言不发,不知有没有在听他说话,脊背挺得笔直。
褚易有一张会蛊惑人心的嘴,深谙人心,善于利用别人的弱点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闻清徵听他说那故事,猜到那应该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他所历磨难太多,怨气深重,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化解的,闻清徵亦快要被他抓住弱点,道心不稳。
沈昭,便是他的弱点。
如他所说,天道无情,时常令无辜之人蒙冤,作恶之人逍遥法外,闻清徵以往从未怀疑过着头顶之上的幽幽气运天道有何过错,今日却不免被褚易之话说得添了几分怀疑。
“可,不论如何,凭借血肉之躯如何与天道抗衡?你说的这些亦是虚妄。”
“噢。”
褚易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虚妄,也许吧。”
他不甚在意,像是对闻清徵的话嗤之以鼻,闻清徵刚想开口去问,便被他打断。
“你不想去找你那好徒弟了吗?”
“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