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10)
第十二章 养伤(中)
“是啊,内门比试三年一度,错过实在可惜。若是没有这一招暗器的话,云游应该也不至于落败。不如各退一步,两人都晋级进入下一轮吧。”翁银山也接道。
闻清徵在旁边,神色淡淡,没有说什么。
暗器一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贺云游想要伤人自己却被伤,已经是违反了比试的规则。但这些人有心偏袒,说什么要没有暗器贺云游不会落败,殊不知他今日之败实在是咎由自取。
但闻清徵不会再提出异议,他之前就和贺知尘说退一步之法,现在是轮到他退一步。
贺知尘皱着眉,沉吟许久,神色看着很是坚定,“不行,这不就违背了比试的规则了嘛,各位师弟还是不要劝我了。”
“规矩是人定的,也要讲讲情理。”
“就是,云游那么年轻就已经筑基六期,以后换只手臂照样练剑,对前程没什么大碍。掌教难道舍得放过这样的人才吗?”
像是禅让时,被禅让者必须要三推四阻,而劝谏者要情深意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到最后被劝的那人才无奈地接受。
贺知尘叹息一声,“……嗳,罢了。都退一步吧,两位弟子皆进入下一轮试炼。”
“掌教英明——”
阿谀奉承之话闻清徵不想再听,等众人高呼掌教圣明之声结束之后,转身,重回高台之上。
他继续看着比试,全程没有言语,等今日的试炼结束之后便径直御剑回了清净峰。
清净峰内,终谷清幽。
闻清徵走到紫华殿外面,停下,他看到地上零散的几点血渍。那些血迹像是花瓣,时断时续地伸向偏殿的位置。
偏殿门扉轻掩,没有人声,只有寂静和黑暗。
闻清徵伸手,衣袖一挥,地上的血渍一扫而空,几片秋叶落下来,恰好落在那里。
一切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安详而静谧。
闻清徵踏着落叶的沙沙声走进去,路过偏殿时,脚步停了停,却没有进去。
今日的落叶多了些,但没人扫了。
玉律司是断情宗内专司刑罚的地方,也是所有弟子最怕进的地方,进去的人无不会挨上特制的带着倒钩的铁鞭,鞭子落下的时候,就带下一片血肉。
沈昭挨了一百鞭子,走着进去的,被抬着出来。
玉律司的人都诧异他是犯了什么错,怎么会来领罚一百鞭,这要打下去那人都要半废了,不知道要休养到什么时候才好。而他们更诧异这个看起来没多大年纪的少年也很是个厉害的,一声不吭地挨完所有的鞭子,最后竟然还想自己走回去。
可惜,走了没多少步,就跪倒了。
还是玉律司的人看他可怜,找了几个弟子把他抬回清净峰,简单地上了点药,还不知道人能不能熬得过去。
第十二章 养伤(下)
黑暗像是潮水一般,从漫无边际的海面缓缓升起,将人裹挟在幽古的暗夜不能动作。
沈昭忘记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他喉间满是甜腥的味道,稍微一动,喉咙就像是要干裂一样,从胃里泛出一种浓重的铁锈味。
他在黑暗无人的偏殿里不知多久了,没有人声,背上的疼痛都麻木了。
少年一动不动,像是没有气息一般。
一盏小小的油灯被一只手拿着,照亮了门口的路,偏殿的门被推开,昏黄摇曳的烛火映出青年的面容。
闻清徵走的很慢,脚步也很轻,他手里拿着烛台,看到榻上没有声音的少年时,看了一会儿,把烛台放到旁边。
一室黑暗被灯火驱赶,殿内的事物也都看得清楚了。
闻清徵看到少年背后的衣衫被深色的液体浸透,在晚上看着像是淤黑的颜色。他还没走进,就闻到浓重的血气。
闻清徵的动作很轻,慢慢地把少年背上的衣衫给掀下来,却遇到了阻碍。
血和伤口都黏在了一起,有的地方结成了块。很难撕下来。
沈昭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师尊?”
“……”
闻清徵不回答,手上力度稍微重一点,硬是一下子把他的衣衫撕下来了。
少年一声闷哼,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却是紧紧咬着牙,一丝声音都没再发出来。
背上传来清凉的触感,像是药膏,那药膏刚碰到伤口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等到凉意褪去却是火辣辣的疼。
闻清徵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罐,罐子里是碧玉色的药膏,他把药膏抹在手指上,慢慢地在少年的背上涂着。
虽然是晚上,但那伤口看着也触目惊心。
沈昭背上的血肉烂成一团,没一处完好的皮肤。
上药的过程亦是煎熬,那药膏一经渗入伤口就像是在伤口上撒盐,无数带刺的蜈蚣在身上爬。
等到终于涂完的时候,沈昭沉重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地,“谢师尊赐药。”
闻清徵敛眸,把那小瓷罐的盖子盖上,拿帕子擦了擦手,却是冷冷道,“知道错了吗?”
沈昭咬着唇,“……弟子不知。”他的声音虽然轻,但语气却是坚定得很。
‘啪’地一声,闻清徵面色沉沉,把那小瓷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那就想到你知道为止。”
青年拂袖而去,背影亦不可见。
沈昭艰难地撑起一臂,看到窗外的天色,星子伶仃,月落西山,已经是四更了。原来,师尊也是没睡着觉。
第十三章 责怪(上)
沈昭浑浑噩噩地睡了好久。
背部的疼痛让他无法安眠,脑子里很清醒,但身体却疲倦不堪,动一动手指头都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
玉律司的鞭刑在断情宗是出了名的,执鞭的人都是要练了几十年了,才敢在弟子们身上动手的。讲究既要打得疼、难以恢复,要受刑者记一辈子,从此再也不敢犯宗规,又不能伤及性命,要让受刑人慢慢熬着,直到伤好为止。
沈昭日复一日地只能躺在偏殿,师兄师弟们轮流给他换药、送饭,收拾床铺,看到他背上的伤口总是不免提一句师尊太狠心了。
掌教和其他首座不护着沈昭,那是因为他不是自己峰内的人,但自家首座还不护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有师兄说寒了心,自从分到清净峰,常常受其他峰的弟子白眼不说,连首座也对他们不闻不问的,根本不像其他首座那样护短。
沈昭以前遇到这时候,总是要维护师尊的。
但他这次却觉得有些累了,其他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不怕这一百的鞭刑,也不怕所有人的嘲弄和白眼,唯独只有那一个人,唯独他不行,唯独他不能这样忽视自己,还非要他承认自己错了。
沈昭不觉得自己错了,他要是不把那暗器射出去,不知道贺云游还有多少法器来对付他。
他躲过了一次,不能确定还能躲过下一次。
所以他用了暗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了性命,却受到了处罚。
沈昭不知道,原来他只是不想死,就算错了。
师尊从那夜被他撞破之后,就再也没来过,那罐药膏却像是取之不能用之不竭,总是不见少。
等到一个月后,沈昭勉强能下床走路的时候,亲自送药膏去正殿。
晨间的日光很清透,穿过一大片琉璃瓦洒在殿内的时候,就像给殿内的青年罩上一层如水的薄纱,朦朦胧胧,美得很安静。
闻清徵手里是一柄白色的象牙梳子,那梳子的颜色单看还算柔和,但亦不如他的头发,他的发丝像是山间的雪。
高山巍峨,山雪皑皑,绵延到天际,难收难管。
沈昭见到他之后,本来准备好的说辞都说不出来了。那些委屈和夜里令他辗转难眠的事实,准备好的要问的话,都烟消云散。
好像在他面前,他所有委屈都受得了,都怪不了他半句。
沈昭把药放在桌子上,要拿他手里的象牙梳子,和往日一样为他梳发,轻声道,“师尊,还是弟子来吧。”
“不必了。”
闻清徵的手上用了些力气,没有把梳子给他,只是淡淡道,“不敢劳你。”
“师尊,您……”
沈昭怔了怔,转而心头有些薄薄的愠怒升起。他从来没觉得那么憋屈过,就算是赢了比试却被剥夺进入内门的机会时,他也不觉得那么难堪。
闻清徵对他这样疏离的态度,让他很不是滋味。
沈昭把手缩回去,抿着唇,“师尊,您是什么意思?是不把沈昭当您的徒弟了吗?”
“我能教得了你吗?”
闻清徵把那梳子放下,钝钝地一声,目光如霜冷冽,直射向他,“我教了你用暗器了吗?你到底跟谁学的这下三滥的伎俩?”
第十三章 责怪(中)
沈昭听到他的诘问,脑海中却一团乱麻,像是晦暗无光的暗室,找不到一丝光亮,也没有一分记忆。
他不知道那关于暗器的记忆从何而来,像是从生下来就刻在他骨头上的,当指尖紧贴着冰凉的银针,嗜血阴暗的因子在血液中隐隐沸腾,他只是随性一掷,就能让那几枚银针都落在他想要的地方,又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
这样的动作,像是早就练习了千万遍一样,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沈昭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说,“弟子不知。”
闻清徵紧紧盯着他,“你再说一句?”
“……弟子不知。”
沈昭硬着头皮,顶着他锐利的目光,蹙眉回道。
不知道的事情,他总不能编个由头来骗师尊,这不是他的性子。
青年看着他,蓦然起身,宽大的道袍掠过桌台,台上的发冠被甩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沈昭脚边,发冠上的太极八卦图掉落下来。
“……”
沈昭默然地蹲下身,要把发冠拾起来,耳边传来青年冷漠的声音,“出去。”
“师尊……”
沈昭刚刚捡起他的发冠,腰还半弯着,握着发冠的手紧了紧,声音却很平静,“您到底想要我怎么做?难道站在那里不动,任由别人欺辱么?我做不到。”
“我没有让你不还手。”闻清徵看着他,漠然道,“但不能用那种下作的手段。暗器无情,鬼鬼祟祟,从来非君子所为。”
沈昭无声地笑了。
他在心里说,可我不是君子,但没有说出来。
也许他的师尊从来不知道,自己不是表面上那样谦和有礼、勤勉认真,这些是他想让师尊看到的,而不是真实的他。
从来都不是。
沈昭轻轻地把那发冠放到桌上,行了礼,道了声弟子告退,才慢慢退出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