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4)
闻清徵的头发与他的人截然不同,那一头如瀑的雪发难收难管,像是烂漫的春事。
自从沈昭见他第一面,就只见到青年淡漠挺拔的背。,青年着一身玄色绣金道袍,禁欲肃穆,只一头散落肩头的雪发如山间凛冽冰凉的月色,流光溢彩,直直地抓住人眼。
沈昭屏住呼吸,细致地把青年那一头雪发分成几缕,他手下的触感如上好的缎子,冰凉舒适地缠着他的手。沈昭目光晦暗,看到雪白的发丝从自己指尖慢慢溜走。
世事偏如东流水,总是留不住。
“师尊…”沈昭看着他的背影,蓦然停住手,“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青年阖着眸,“嗯”了一声,由着他为自己擦拭发丝,竟有些乖顺的感觉。
沈昭的喉结动了动,眼底柔和,轻声道,“师尊,您的头发…是生来就是这个颜色的吗?”
“……”
闻清徵的眼睫微微动了动,沉默片刻,慢慢道,“不是。”
“那是?”
“我以往动用灵力太过,伤了元气,损了根基,后来救回来了便成了这个样子。”
闻清徵只是淡淡说着,像是说别人的事情。
“噢…”沈昭低眸,心里莫然升起愧疚,内疚自己提起了这件事情。
闻清徵不再说话,沈昭慢慢拿着雪帕为他拭干头发,他手中触感滑腻如脂,想要时间慢慢流,最好永远凝滞才好。
闻清徵闭眸,似在静思,又似假寐,沈昭擦得差不多了,想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想了想没有开口,撩起他一缕发丝有意无意地慢慢拭着。
闻清徵慢慢睁开眼,忽然开口问他,“很难看吗?”
“……”沈昭一愣,“什么?”
“我的头发。”闻清徵的眸子如冰河澄澈,却带了些迷惘,“很难看吗?”
“不。怎么会。”沈昭下意识说,“师尊哪里都是好看的。”
“……”
沈昭话一出口,心中随即后悔,忐忑地打着鼓,怕自己这样直白会让闻清徵误会,但闻清徵却没说什么。
青年站起身,一头雪发披在背后,已是半干。
“好了,你回去吧。”闻清徵淡淡道。
“是。”
沈昭抿抿唇,有些不舍,慢慢地把帕子折好,搭在刚才的银架上。
沈昭放好帕子,低头恭谨地向闻清徵行礼告了别,便回到偏殿。
便殿虽不及他闻清徵的住处,但比他原来的住处要好多了,桌上是一叠青蓝绸布包起来的东西,沈昭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平常要穿的衣物和鞋子、还有一些巩固修为用的丹药。
沈昭不急去看那些东西,他伸出手,月光下少年的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他把指尖附在鼻尖,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师尊发上的竹叶清香。
沈昭慢慢阖眸,自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隐秘的喜悦如细细涓流流淌遍全身,他耳畔又响起那声淡漠的“昭儿”,嘴角不自觉泛起微笑。
他的师尊,终于不再只是叫他的名字了。
以后,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尊。
第六章 讲道(上)
次日,阳光正好,初秋的日光透过殿顶的大块琉璃瓦透下来,让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闻清徵穿着里衣,赤足走在殿内,去拿自己搭在银架上的玄色道袍。
一身天蓝道袍,眉目俊逸青涩的少年腰间佩着长剑,风姿飒爽,正快步走入殿内,“师……”
闻清徵侧眸看到他,微微颔首,道,“起得这般早?”他看到少年额前有汗渍,脸颊有些红,像是刚刚练剑回来。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每日五更起,不敢懈怠。”沈昭展颜一笑,笑容纯净,恭谨回道。
闻清徵点了点头。
他一直知道沈昭勤学认真,不知他每日都起得这样早。看来清净峰的弟子,没有几个比沈昭更认真的。
闻清徵在心中叹息,又觉得沈昭有些惋惜,虽说他天资不及单灵根,但依靠这般的苦学修炼已经能和双灵根修士的修炼速度相当了。
沈昭的灵根他看不出,掌教真人也看不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修炼的。闻清徵只知道他比旁人下的功夫都要多,修炼得要苦。
闻清徵正想着,沈昭蓦然上前,拿起他的道袍很自然地帮他披上。
闻清徵一怔,身体僵硬了一下,拉过道袍,“不用。”
“……是。”沈昭乖巧地退后,看着青年把道袍穿上,系好,又把他身上悬的素色玉佩递过去。
闻清徵一直都是一人独住,还没这么亲密地和人接触过,有些不习惯。
沈昭看着他,眼神清澈虔诚,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等着
闻清徵有点恍然,好像,以前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看他。
这样的眼神,可真像啊……
闻清徵心尖一悸,他猛地转过头,语气有点生硬,“你先出去。”
“……师尊。”沈昭看他蓦然变了语气,有些诧异。
“出去!”
闻清徵闭上眼睛,眼前血色一片,前世那人的音容相貌依稀还在眼前,转而又成了沈昭成年之后的样子,墨发血眸,眼中似乎冰冷地不剩任何内容。
冰凉锋利的刀刃,正插在他胸前,湿腻的血慢慢流下来。
……
沈昭在外面等了约莫一刻钟,心中疑窦渐生,不知道闻清徵是想到了什么。
闻清徵出来的时候,他忙去迎,“师尊……您怎么了?”
他看到闻清徵的面色不太好,有些发白。
闻清徵摆摆手,那双手白皙如玉,白得甚至可以看得到隐隐的青筋,沈昭有些心动,低下头避过闻清徵看过来的眼神。
“我没事,去忘情殿吧。今日的早修要开始了。”
“是。”
忘情殿乃是清净峰的主殿,凡是清净峰的弟子每日都要在清净峰早修,听闻清徵授课。
今日,闻清徵为他们讲道。
弟子们都和沈昭穿的一样,清一色的湛蓝道袍,袍角用银线绣着云团暗纹,如渺远天际的颜色,望之清新夺目。
湛蓝绣银云,这是断情宗外门弟子的装束。
断情宗内门弟子的道袍是天青白绣金线暗纹仙鹤,看着就比外门要精致许多,易于区分。而首座,则清一色是玄墨色绣金纹道袍,执玉拂尘。
第六章 讲道(中)
修仙大陆分无数大世界,中世界,小世界,玄清小世界作为一个低级位面之一的一个小世界,道门独尊,道宗林立,却只有居于燕国中心的南华宗地位最为尊崇,是当之无愧的道修第一大宗。
而断情宗和其余八个名声相当的道宗并称一宗之下的九派,断情宗以剑修闻名,弟子因修行太上忘情宗,皆清心寡欲,冷面待人。断情宗作为整个玄清小世界的新晋门派,虽家底不如南华宗这样千年积蓄的大宗丰裕,但也不会寒碜。
闻清徵带着沈昭一到忘情殿前,弟子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渐起,很快又碍于闻清徵在身前而安静下来。
沈昭昨日被首座召过去住在偏殿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清净峰,各个弟子都在暗地里羡慕着他,以为他是一步登天,直接当了首座亲传,进入了内门呢。
但当他们看到沈昭身上穿的依旧是外门弟子所着的湛蓝道袍时,不由疑惑纷起。
闻清徵没有向他们解释沈昭的事情,他走到正首,在中央的蒲团上端坐,等着诸弟子坐定。
沈昭沐着众人或惊讶或诧异的目光,照例回自己平时的位置,并没有坐在最前面。
“……”和沈昭相熟的好几个弟子见他过来,忙围住他,小声问,“沈昭,听说你住到紫华殿偏殿去了,师尊是不是收你做入室弟子了啊?”
入室弟子便是亲传弟子,登堂入室,若是进了紫华殿就相当于是被师尊收了亲传。
沈昭想了想,道,“还没有。”
“啊?为什么啊?”
“内门试炼还有一年,我现在还不是内门弟子。”沈昭只是这样回。
和他跟闻清徵说的一样,他想通过内门试炼,成为内门弟子之后再理所应当地成为闻清徵的亲传弟子。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闻清徵有可能被泼上不守宗规提拔外门弟子的脏水。
还有一年,沈昭呼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有实力在一年后达到筑基中期,届时通过内门试炼。
其他人有些惋惜,几个人松了口气,低声道,“别灰心啊,沈昭,师尊一直对你都青眼有加,你平日最用功,师尊肯定都看在眼里的。”
沈昭温和一笑,谢了他们的安慰。
他难道不知这些人心里都庆幸自己没真的成为师尊的亲传么,比他有资历身份更高的弟子多得是,不知道看到他住到了紫华殿偏殿都要多眼急呢。
看来,他没成为师尊亲传弟子的消息下了早修就会传遍清净峰,这些人也会放下心来了。
沈昭也不知为何师尊忽然传他去紫华殿,但他不探究,也不去问,既来之则安之。师尊最近变了不少,却是,更关心他了。至少,现在师尊眼里看得见他了。
沈昭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淡如烟云,抬眸却看到了杜司年正偷偷摸摸朝这边瞧。
他嘴角的笑意没变,但眼底却一片冰冷,只是淡淡地瞥过去一眼,杜司年便觉脑中如有针扎,直刺人骨。
杜司年诧然转过视线,没想到沈昭那么敏感,那么快就能察觉得到。
再抬眼看时,看到少年脸上笑容没变,但看在他眼里却犹如修罗。少年朝着他这边,薄唇微动,眉梢凛冽。
杜司年辨出来了,他是在威胁自己,不要说出去那天的事情。
第六章 讲道(下)
杜司年心有余悸,陡然转头,正对上闻清徵淡淡瞥来的目光,又是低下头去。
闻清徵见他神色古怪,颇有局促不自然之意,启唇问道,“司年,你怎么了?”
“不、不怎么。”杜司年虽然看不到沈昭的样子,却感觉身后如芒在背,仓促回道。
闻清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没有再问,在弟子们都到齐之后开始今天的讲道。
端坐在正首的青年微阖双眸,神色冷寂,如万年不化的冰雕,唯独那双形状优美的唇微动吐出词句,声音如泉水悦耳,“太上老君曰:众生所以不能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沈昭坐在下首,认真地看着青年,把他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来回咀嚼数次。
闻清徵惯常接受旁人尊崇敬慕的目光,不觉得什么,只是继续慢慢道,“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