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11)
旭日初升,少年跪在殿外的影子被拉长,又被缩短,再被拉长,循环往复,似乎没有尽头。
来来往往的弟子们起先还惊愕,想问他是何缘由伤还没好就又被师尊罚了,但不敢上前问,到了晚上的时候就都见惯了,只有几个和沈昭关系好的斗胆去问闻清徵是不是要给他送点饭食。
闻清徵不许,他们也只好回了自己的住处。
杜司年看到沈昭的现状,自是喜不自禁,一天内来紫华殿借口找师尊都来了好多趟,其实也就是看沈昭的落魄而已,以解之前的耻辱。
但他来来回回从沈昭身边过了你那么多遍,沈昭却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夜间露气深重,乌云在天,遮下了繁星朗月,来来往往的弟子都说快要下雨了,慌忙出来收衣裳,看到沈昭还跪在外面。
闻清徵似乎忘了还在罚他,任由沈昭跪到凌晨。
三更之时,雷声渐起,闪电在厚重云层中闪过,哗啦啦地带下来一夜的暴雨。断情宗很久没有下过那样大的雨了,上苍都像是故意要折磨他一样,落下来的雨点大如黄豆,噼里啪啦地打在少年还没愈合的伤口上,之前已经要结痂的伤口又绽裂开来,在他背上晕开一片血花。
沈昭眼前是白花花的水雾,浑身湿透,只看到从紫华殿顶部那一大块琉璃瓦下落下来的水流湍急如瀑,白练一般。
师尊应该知道外面下雨了吧,沈昭想着。
他背上的伤口好像已经被雨水泡发,没太大的感觉了,只是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像有火在烧。
意识渐无的那一刻,他看到眼前一双月白缎面的长靴。
那人的衣摆是绸缎和纱的质地,轻逸如云,男子的声音好听得带着妖气,有些轻佻,“哟,哪儿的小可怜,怎么又被你师尊罚了?”
第十三章 责怪(下)
沈昭体力不支,还没回答他的话便昏了过去。
戚怀香看着倒在自己身前的少年,“啧”了一声,把手中的竹骨伞收了起来,那双手细长白润,看着柔弱,却是轻轻一拉就把少年托了起来,扶到偏殿。
鼻间血腥气浓重,戚怀香看着他的伤势,微微皱眉,喂了一粒玉色药丸给他,拍拍衣角,便去了正殿。
人未到,声先至,闻清徵正在蒲团上打坐,耳边蓦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带着些不解,“我说,你是怎么了?怎么忽然罚他那么厉害,你不是一向挺宝贝他的嘛?我以往要说一句都不行。”
戚怀香进了紫华殿,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坐在闻清徵的那张木榻上,先自顾自沏了杯热茶暖了暖手,问道。
“你何时来的?他们放你进来了?”闻清徵睁开眼睛,却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问。
“今儿刚料理了几个杂碎,鬼修那边的,这几天要有些麻烦,来你这儿清静清静。”戚怀香说着,长眸一瞥,嗤笑道,“他们?你说那些糟老头子啊?他们哪儿会让我进来污了你们的地儿,上次就吃了闭门羹,我这次可还敢走正门么?爬墙进来的。”
“你……”闻清徵看着这个和自己私交甚笃却不拘一格的好友,有些头疼,他是怎么都想不到堂堂万蛊教的教主会爬墙进来,道,“你对掌教他们倒是恭敬些,毕竟…”
“毕竟,他们是你师兄,是吧?”
戚怀香都不知道听这话听了多少次了,那张艳丽夺目的脸上满是轻蔑的样子,道,“行了,你少说这些吧,你拿他们当师兄,他们可不一定拿你当师弟。要不是看重你这身修为,你在这断情宗哪儿还有立身之处?还不若早日跟了我,在万蛊教逍遥自在,我自奉你为客卿,待遇哪里比不得断情宗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到最后还是绕回了本来的目的,还是锲而不舍地劝他去万蛊教。
闻清徵也听这话听了许多遍,只是淡淡道,“你若还想呆在这里,就不要再提这件事。”
“……”
戚怀香冷不丁被他拿这作为要挟,咬了咬牙,却是笑了,“好哇,你跟你那个小坏蛋徒弟也学坏了,还拿话来噎我。”
“别这么说他。”闻清徵皱了皱眉。
“怎么,你罚人家跪那么久,伤口被雨淋透了都可以,我就一句都不能说他了。”
戚怀香看着这个于修为进益颇快,但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好友,只觉得他有时候真是执拗得可以。明明自己都跟他说了好多次了沈昭才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可闻清徵却还一直留他在身边,难道还真指望自己能把这个比鬼还精的徒弟教好?
第十四章 换衣(上)
也许是只有类似的人才会感觉到对方的不同,戚怀香第一次见到沈昭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孩子不寻常,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沈昭看着和其他弟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勤恳用功,从来不抱怨,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弟子,但戚怀香只觉得他看闻清徵的目光可不仅仅是敬仰那么简单。
戚怀香不和他争论沈昭的事情,只是把一杯温茶灌入腹中,随口问,“且不说这个,你是为何罚他?还生那么大的气?”
闻清徵把前因后果跟他说清,自己添了殿内的檀香,拿了一旁的金钩拨弄几下,细碎的火花四溅,冷冷道,“我不是不许他反击。只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暗器,还咬紧牙根,任我怎么问都不说是跟谁学的。”
戚怀香听他说了一通,笑了,有点不可置信地问,“就因为这?你让人家带着伤跪那么久,值当么?”
闻清徵抿唇不语。
戚怀香看着他沉郁的表情,歪着头想了想,半晌,声音轻快,道,“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不知在哪里学了暗器,以后再跟学暗器的那人学了别的歪门邪道。那你大可不必担心,也就只有你才对这暗器之道心存芥蒂,现在除了你们断情宗,还有哪个门派是不教暗器的?生死存亡关头,谁还计较手段低不低劣呢?”
他说着,反问闻清徵,道,“你该不会是怕他和别人学了东西,以后看不上你这师尊吧。”
“我并无此意。”闻清徵说着,目光幽幽地落在殿外,殿外雷声轰鸣,骤雨如瀑,“我是不愿他误入歧途,跟人学了魔修鬼修的法子,那些修炼方式虽进益颇快,却终究不是正道。”
“正道?正不正道有什么关系呢?”
戚怀香耸耸肩,笑道,“说来我也是道修,可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道修还不是不把我们万蛊教算为同类?明明我也不是那屠戮正道的大魔头,怎地,用个蛊毒都不行了?要我说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才是假正经。”
“……你能不能闭嘴?”
闻清徵皱眉,有点后悔对这人没下禁制,能让他来去紫华殿自如了。
可戚怀香却乐于看他不再淡然的样子,笑嘻嘻说,“果然是道修第一美人,生气都那么好看。我说你假正经怎么了?说错了没?你现在心里急得要死,明明是在担心他的伤势吧?怎么就不问问我把他拖进偏殿的时候,他的伤势如何呢?”
闻清徵只是不语,冷着脸,“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戚怀香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让我说我还懒得说呢。你这人啊,有时候真是吃力不讨好。按你说,你那些师兄本来是不打算让他进内门的,你要为他争取个内门份额,只得罚得重一些,让外人都不好插嘴。可惜,你这么为他,人家可领情么?他现在不知会怎么想你偏心,不护着自家弟子呢。”
“……”
第十四章 换衣(中)
闻清徵淡淡道,“你要是还想让我帮你解决找上门来的鬼修,就好好给他医治,不要再说其他废话。”
戚怀香作为万蛊教教主,不止是善用蛊毒,于医道上亦颇有研究,有他在的话,闻清徵根本不用担心沈昭的伤势。
戚怀香幽幽坐卧在木榻上,微阖着眸子,道,“不必担心,我都给他服了一粒玉练素宵丹了,他那点儿伤不到半月就可以好了。你去给他换件干净衣裳去吧,我可懒得弄。”
“……谢谢。”
闻清徵有些讶然他竟然舍得把玉练素宵丹给沈昭服用,玉练素宵丹十足珍贵,一直是万蛊教的独门丹药,对外伤极为有效,可肉白骨,沈昭的伤用此奇药是不用担心的。
男子半靠在榻上,不回他的谢,只是慢悠悠道,“不用了,你倒是沉得住气。以后要真想磨磨他的性子的话,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这小子吃软不吃硬的。”
“……”
闻清徵也不知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玄色衣角只留出一角,转眼便和殿外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戚怀香闭着眸,调息着体内暴戾乱窜的灵气。
他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内伤还没调理好,身后又有不少鬼修穷追不舍,只好在闻清徵这里避一避,也就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安心些。
闻清徵虽性情冷淡,但修为高强,连他都要逊色不少,是绝对不会让他在自己这里出事的,
……
沈昭只记得有人把他拖回了偏殿,喂了什么东西进去,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海水一边烈焰,冰火两重天,折磨得人神识不清。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还在挨罚,不能提前回来。他想要挣扎着出去继续跪着,却动不了。
模模糊糊中,一双冰凉的手触在他的后颈,让他冷得一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喊出,“师尊。”
“……”闻清徵不回,只是认真地把黏在他身上湿透的衣裳剥下来,紧贴着血肉的衣衫被剥下来的时候,少年疼得彻底清醒了,呼吸沉重了些,闷闷地。
闻清徵把他的湿衣扔到一边,手里拿着帕子,一言不发地为他轻轻擦着后背的水珠,碰到伤口的时候细心地避开,上了些药。
“师尊,这些事情,弟子自己来就好……”
沈昭无法转身,看不清身后青年的神情,只是那沉默让他有些心慌。
闻清徵却已拿起绷带,从背后绕到少年腰前,为他缠上绷带。
沈昭呼吸一滞,师尊刚刚绕过绷带的时候和他靠的太近,以至于他都感觉到青年扑在他耳后温凉的气息和发丝拂过时丝绸般的光滑。
“师尊、嘶……”
沈昭猛一抽气,被那绷带缠上伤口时的痛楚弄得面色发白。
闻清徵慢慢为他缠着绷带,看到少年因疼痛紧绷起来的肩背肌肉,冷冷道,“疼吗?”
“……疼。”
沈昭急促地喘息着,很坦诚地说道。
“以后还敢不敢了?”
“敢。”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