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53)
子懿笑了下,道:“父亲要怎么算?”他喊了一声父亲,那些人哪里还敢动手?可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这么做其实也是以儆效尤,让那些怙恶不悛的人不敢再有念头。不过是一个噱头,子懿看父亲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便知父亲一点事都没有。
抛出去的问题又被子懿兜了回来,安晟一时哑口,怎么算,总不能把儿子也打二十杖不是,事实上除去曝露他身份之外做的都没错。更何况是他舍不得打。
这种被吃死的感觉让安晟很是不爽。安晟道:“先吃饭。”启了筷又忍不住沉吟:“天色也不早了,就不知道先吃点东西,一会又要难受。”
子懿只默默的吃着饭,心中却是暖的。像是一颗露水滴破那份沉静,泛起层层涟漪。他要的从来都不多。
“照这个样子不出两日便得进都。”安晟替子懿夹了些菜。
“无事。”
无事无事,又是无事。安晟感觉有些挫败,无奈道:“那如何才叫有事?”这个问题他问过多少次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子懿抬眸望着父亲道:“子懿不会让父亲有事的。”
这样的话安晟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心境已经变了,再听到,心里除了酸涩便是满满的心疼。每每心疼子懿,他便会想当年他若是逆了天下也要护这孩子周全,如今又是哪番模样呢?不管是哪番模样,至少懿儿的身体都不会是这般模样。
他不愿提过去却总是陷在过去难以自拔,多想带着此刻的心境一切重来,那么,他会死死的护着那襁褓里的孩子,不让他受半分伤害。
日子过了大半个月,都城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倒是曲城里的那些过去与安晟一起并肩沙场的将军们几乎要将澜熙王府的门槛踏平了。甚至连远在都城的那些老将也赶马驱车前来拜访,王府每日门庭若市,不得消停。
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好几个月,直到入秋,子懿在意会湖闲逛时,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了他的面前。虽然马车毫无装饰却并不俗气,那结实的黑楠木车身怎么都不像普通人家的马车。
车上跳下一个随从模样的男子,可子懿却从这人的动作神态里看得出此人武艺高强,就连那岿然不动,一脸严谨的马夫都非寻常马夫。那随从下了马车,将梯凳摆好才向车内的人低语请示,请示毕随从掀起车帘恭敬的等待车内的主人下车。
车内的人从马车上下来,子懿欠身行了个礼。许久未见,安泽谨老成了许多,可双目依然神采奕奕,他朝子懿笑了笑,吩咐随从下去便独自与子懿来到湖边。他随意的在开始枯黄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子懿也便随着安泽谨坐了下来。
秋日阳光温和,晒得人又暖和又犯困。
安泽谨用手遮去刺目的阳光,人直接躺在了草地上:“近来可好?”
“好。”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会安泽谨才好笑道:“子懿哥没有什么要说的?”
子懿勾唇笑道:“陛下不是都知道了?”
安泽谨坐起身来,认真说道:“你就不怕我不信任你吗?你要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关于这事的奏章堆积成山,可朕一份也没看,还有朝堂上的那些流言蜚语,朕也压了下来,就等你的解释。”
子懿轻笑坦然道:“事实上事情便只是如此,父亲未死,子懿确实没什么解释的。”
安泽谨明白道:“子懿哥果然问心无愧。王爷他可还好?”
“多谢陛下的厚爱,家父很好。”
安泽谨的眼神有些黯然,可脸上的笑容不动丝毫:“子懿哥当真生分了。”话虽如此,安泽谨还是知道子懿只是嘴上生分,看他的眼神依然如故,只是他多少还是怀念他是个小皇子时,怀念他们起兵的时候。那时候他对着子懿畅所欲言,子懿认同他支持他是给他的莫大鼓励,他的位置说是子懿给的也不为过。所以这位置子懿若真有企图,他怎会扶他一路走来,又怎会在他位置稳固后放下大权,又怎甘愿在这安于一隅?
湖边的风温和轻柔,子懿本没束紧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他的笑容温暖,定定的看着安泽谨许久后,抬手替安泽谨理了也被风吹得有些乱的鬓发道:“子懿只求泽谨对天下百姓仁爱,能为天下苍生着想。至少,像子懿这样的,能不再有。”
安泽谨郑重的点头,他的眼神肯定而真诚,他不会让夹在两国恩怨的孩子再有。
“子懿哥将来如何打算?”
子懿一愣,抿唇笑道:“没有什么打算,子懿只想居于此处平淡度日。”
安泽谨舒心的笑了,他又躺了回去,长长的出了口气道:“那子懿哥还替老王爷搞这么大动静?”
子懿也躺了下去,秋日的天分外的蓝。子懿错开烈日望着那片浅蓝,许久才道:“父亲一世骄傲,这么躲躲藏藏早晚是会弄出心病来,再者子懿希望父亲能过得光明自在。”
安泽谨点点头,伸了腰身:“一切随你,其他的无需忧心。”随后安泽谨的眼睛明亮起来,那老成的脸褪去,颇有些调皮的意味,就像小孩子一般:“子懿哥哥,今日就陪陪朕吧。”
子懿禁不住轻笑一声,笑意在他的眼底荡漾,知道安泽谨心里深处还是孩子心性,人也放松下来,温润的声线缓缓响起:“好。”
第153章
今年的冬日早寒,入冬没多久便下起了雪,下得不大,漫天雪花悠扬落下,在地上积上一层白霜。
天寒地冻的安漫也无处可溜达的,于是整日往安晟这窜,拉着他陪下棋,经常一待一日。
这日难得将安漫赶走,俩父子坐下吃晚饭,安晟望着子懿鬼使神差的问道:“懿儿可有心仪的女子?”这话问得子懿怔了半晌,不明白父亲今日为何关心起这事来。安晟锲而不舍继续说道:“昨日,以前跟随我的钱将军上门拜访时,我看到他的孙子都有七八岁了。”
子懿听到父亲的话里满是毫不遮掩的羡慕却垂下眸来,盯着自己拿着筷子的手淡淡,许久才道:“子懿怎好害了人家姑娘。”
一句话瞬间让安晟心中刺痛,执着玉箸的手颤了一下,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入冬后安晟特别注意子懿的身体,他让下人在子懿屋内的地上多铺了层厚实的毯子,火炉布置了好几个,碳火也不曾中断,整个室内可谓温暖如春。子懿过去受过许多伤,天寒后身体便不是很好,更得多注意些,好在安晟住在主院主屋的左侧,子懿住在右侧,两人离得颇近。安晟会时常往子懿屋内跑,甚至半夜也会爬起来瞅瞅子懿被子盖好了没,碳火缺不缺,即使他知道守夜的下人们会注意这些,可他还是想亲自看一看检查检查。
就好像是在弥补过去的欠缺一般。
夜半安晟做了个梦,梦到很多年以前,他被仇恨折磨得夜不能寐时,时时半夜起来,只要稍稍打开一丝窗缝,他就能看到那个清秀的少年,环抱着一柄铁剑,闭目倚站在廊下。廊外的雪下得很大,安晟会沉默的看着那少年很久。那少年的脸色苍白如雪,他的衣衫很是单薄,微微敞开的衣襟,锁骨下,胸口前,能看到斑驳的累累伤痕,甚至还参着鲜红的新伤。
天很冷,只是这么一丝窗缝溜进来的寒气便使屋内的温度降了下来,感觉到有些冷,安晟便将窗户关上。
梦里,依稀有泪光闪烁。
安晟从温暖的床榻上醒了过来,他苦笑着摇摇头,似是要摆脱方才的梦,可就算清醒了心头还是缩痛得难过,就像那里有个伤口,只痛却不流血不愈合。安晟哂笑,缓解了一下心绪,披上大氅起身下床,他轻轻的踱步来到子懿屋内,偷偷的瞧着榻上的人,只有看到人好好的睡在那里,他才能安心。
临近冬至,木义云与宁为才从北境回来。当年木义云追着公主上雪山,他答应了公主要让小公子活下去,所以他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抹坚决的嫣红越走越远,甚至想要追随公主都做不到。公主留滞在了那一片终年覆雪的山脉之上,所以,他看小公子安定了,便想要去陪陪公主,哪怕只能日日望着那片连绵不绝跌宕起伏如玉莹般的千雪山脉都好。
那是他曾想用一生去追随的女子。
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一个遗憾罢了。了了心结,他便回来了,余生只想替公主守着小公子,不再他想。
宁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替子懿把脉,他习惯性的捏着山羊胡,随后又替子懿施针,最后打算根据现在的情况再照着过去的药方做些调整。
“小公子长进了。”宁为执笔,望着桌案上的那纸药方似乎很开心,那苍老的深褐色眼眸闪着慈祥的光芒,深刻的皱纹被笑容辉映。
子懿只埋头穿上方才针灸时脱去的衣衫,而木义云不解回望宁为,老头儿话说得没头没尾,他定是听不懂。
宁为拿起手中的药方满意道:“原本离开这么长时间,我挺担心小公子的,不想小公子有按情况自己增减药材,根本无须我CAO心。说心里话,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小公子一直都很聪颖,将来哪天我入了土也无需担心小公子了,即便是他一个人也会照料好自己的。”
子懿将衣衫整理妥当,站起来认真道:“宁大夫必定寿比南山不老松。”
宁为呵呵的笑了起来,又捏了捏自己的山羊胡,道:“承小公子贵言了。”
木义云看子懿状态似乎不错,心里也是实在的开心,比起七年前初遇时的样子,现今真是好太多了,公主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吧。
看木义云一直盯着自己,子懿笑道:“木大哥这些日子在北境如何?”
木义云的笑还是合了些悲伤:“只是了却一桩心愿罢了。”小公子当时离开都城时,他本是一同跟随,他一身功夫当个王府统领或是家将守护小公子不成问题。可是那安晟居然跟着小公子一路来到曲城,最后竟还住了下来,他当真是气不过便打了包袱去了北境。不过此时看小公子双眸澄亮,眉间宁静,就连总是苍白的脸颊似乎都有了那么些血色,那么容忍与安晟同住一府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总之小公子开心便好。
冬至这日,城中的百姓们不仅做米团,长线面,还会祭天祭祖。可这一日于安晟而言,并不只是一个节气节日,他甚至有些逃避这一日,所以安漫踏出府门正想去对面串门时与安晟撞了个满怀。
安漫扬眉睁大眼睛看着安晟:“二哥,难得光临寒舍。”
安晟简单的嗯了声就自己进了大门,安漫跟了进去,看得出安晟心情不好道:“二哥,今日可是冬至,过大节呢,你平时一到吃饭的点就要陪儿子,今日怎么不陪了?”
安晟回头冷冷的瞪着安漫,眼中似乎都带了杀气,安漫识趣的立即闭嘴不谈了。
安漫看安晟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酒,只沉默的坐在一边,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这二哥发的什么疯非要坐在四面通风的凉亭石凳上喝酒。且他府上的酒都是淡酒,二哥这种在军营里喝惯烈酒的人,喝掉一缸也喝不醉。想着竟有些心痛,他的好酒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疼酒的缘故,安漫忍不住劝道:“喝闷酒伤身。”随后安漫被安晟那幽寒的目光看得背脊发凉。
今日安晟为何如此奇怪?安漫忽然忆起有一年冬至,平成王差点将那罪子鞭死,当时传闻是那罪子对平成王二子故意见死不救所致。那会儿安子鑫确实是安晟最满意的孩子,能文亦能武,优秀而拔萃,这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换做是谁都是难以接受的。
安漫只能继续沉默的坐在一旁,这样的情况,说什么都会惹毛安晟。许久后,安晟道:“我想把鑫儿的灵位放你这,好歹你也是他叔叔。”
这话正巧被刚来的张变听到,张变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坐了下来,与安漫一同看着安晟。可他明显欲言又止,坐也坐不安稳,最后也不管礼节不礼节了,张变夺过安晟的酒壶替自己斟了杯满酒,仰头灌尽,似要给自己壮胆般将杯子往桌上狠狠一放,大声说道:“安子懿就不是那么计较的人,老王爷你提了,那灵位你就是供在自个房内都不成问题!他安子懿也不会有半分意见,更何况他安子懿也早已想到弄妥了,在祠堂里就摆了你宝贝儿子的灵位!这事还是今日我去找他,正巧他在祠堂里祭拜他母亲我才发现的,远远的偷偷瞥了几眼,我看那些牌位就不是崭新的,想来子懿早早就替老王爷想好了……”说着说着张变倒是恼了起来,他咬牙切齿暗暗道:“真不知道是子懿不长记性还是不长脑子,那种人哪里配被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