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18)
安晟不待安子徵说完便道:“大家吃完就散了吧。”
安子徵悻悻的住了口,没有晚辈打断或者插入长辈说话的道理,只是眼见宝剑无望难免黯然失落。
看时间还早,安晟起身吩咐冷究备上马车。瞥了眼一脸憋屈的安子徵只觉得又气又好笑道:“你这个败家子,一会你自个去账房支银子,但不可以索取无度,你四弟身子不好,需要大量的好药材,明白吗。”
安子徵两眼放光,脸上瞬间笑开了花一阵狂点头便一溜烟跑去找他的朋友了。本想叫上大哥,可他看安子羣的脸阴沉沉的,又想到西北发生的事,想想还是算了。
这一个四弟多少是刺激到了梅若兰,沉默许久梅若兰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泣道:“王爷,妾身这个弟弟是梅家一脉单传,纵使千错万错,何以如此残忍,让他死都不能安身。”
安晟面色不改,什么也没说,也没解释。林中将貂绒披风披在安晟身上,安晟自己拢了拢披风准备出门。
梅若兰哽咽的声调忽的拔高道:“王爷是又要去那个罪子那吗!”
安晟迈出门槛的脚顿了顿,回头面色不改只沉声道:“王妃是要管本王的事?”
一旁的安子羣识趣的赶紧拉下自己的母妃,紧紧的握着母妃不停颤抖的手。梅若兰双目噙泪,望着自己的儿子朝她摇头,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马车早已备好,安晟正踩在车梯上时,应水有些着急的追出府门来,“王爷。”安晟止了脚步看着应水,应水微喘了口气掏出一枚符道:“王爷,这是妾身归途路过宇都城外覃山,在山上的安国寺为徵儿求福时顺道为那孩子求来的平安符,那孩子一生孤苦,我往时虽时常心怀怜悯却无能为力……”应水摇摇头似是叹息,而后又温柔的笑了笑取了个红色小锦袋,“王爷别忘了也给那孩子压压岁。”
安晟将符袋一并接过,他的这个侧妃一向不管不理事,为子懿上心也属难得,且这一份真诚他也感受得到。
隔着门闱都能听到福宅里传出来的嬉戏打闹声,推门而入就见子懿与一群穿着大红袄的孩子们玩耍。子懿一袭亮绸面绣玄纹的藏青色长袍,腰间束着墨玉腰带把人衬得颀长英立,他的儿子果然卓然不群。
孩子们一看到安晟又立即簇拥到安晟身边喊道:“王爷爷王爷爷!”子懿以前总称呼他王爷,小的们跟着学的,安晟也懒得矫正,小孩子这般天真烂漫也没什么不好,再大些明世事了再让他们喊声爷爷怕也是都不敢了。
安晟将包好的压岁钱一份份发给福宅的孩子们,孩子们开心得手舞足蹈。福伯和李婶从食堂出来吆喝大伙吃年夜饭时才看到了安晟,正想行礼被安晟抬手示意免了。
“这么晚才用饭?”安晟问道。
李婶用围裙擦了下手笑着道:“回王爷,这过年多弄了些菜,便费时久了些。”
福伯接道:“快去替王爷备碗筷。”李婶连忙应是又回了厨房,福伯则先将孩子们领进食堂里。
庭院里便只剩下子懿与安晟。安晟将小锦袋从宽袖中取出,温和的笑道:“这是为父与侧妃给懿儿的。”
子懿睁着眼,唇微启,脸上有点点惊讶和难以捕捉的喜悦。“可懿儿……已成人。”
安晟对此回答也不恼,拉过子懿的手,将精致的小锦袋放在子懿手心道:“你就是再大也是为父的儿子,再大也是我的孩子。”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子懿在关键时刻流露的真情和平时对他淡漠而疏离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去尝试,不敢去依靠他这个父亲。
后来他终是想得明白,爱一个人就要让他知道。是啊,让他知道,父亲很爱他,那么总有一天子懿会真正的接受他这个父亲。
看子懿有些呆愣,安晟提醒道:“打开来看看。”子懿的长睫眨了眨,手中精致的锦袋上有用金丝绣着四个字,福山寿海。锦袋里装着一枚平安符和梅花样式的金子,背面刻着双鱼祥瑞图案。
子懿虽是无言,可眼中闪烁的星芒已经泄露了他的情绪,这让安晟一阵心酸,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锦袋,微不足道的一枚金子和一道平安符。回想子懿小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伤痛跪在寒冷的冬夜里,看着,听着,却永远得不到,那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很无助很孤独,那些不能怨不能哭不能诉的黑暗,又是如何捱过来的?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他愿把剩下寿命给他的儿子。
只求他一世安康长命百岁。
“近来天寒,福宅的碳火足吗?”安晟随意问问,子懿点点头。安晟一边询问着一边带着子懿朝食堂去:“旧疾还时常发作吗,身上是否还时常隐痛?”
子懿轻轻回答道:“无碍。”
安晟绷了绷脸随后又放松开来,凡是他问,子懿就会答,从不撒谎。无碍不是不痛只是没关系,安晟想着得多派些人再找些名医来给子懿看看。
安晟在国宴家宴上依然带着梅若兰,两人人前依旧相敬如宾。只是梅若兰心里清楚,她的地位岌岌可危,王爷只是不愿拂了皇帝的面子扰了这喜庆的日子,否则怕是早就要休了她了。
她从前如何待安子懿,随便拉个下人就能问出来,依王爷的性子她已然地位不保。此刻她满是懊恼和悔恨,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在王爷满心仇恨之时把那个孽畜折磨死,本想他一辈子翻不了身,如今却是留下了后患。
又听闻皇帝似乎已经应允了那人入宗普,若是入了,那就是平成王府名正言顺的四王子,指不定还会成为世子!
梅若兰心中一惊,她虽爱安晟,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爱也早成了嫉恨,她被休了无所谓,可是羣儿……
大年初四,盛典过后人流总算消退了些,梅若兰带着丫鬟奴仆上覃山安国寺祈福,给了些香油钱,梅若兰便在厢房里等大师给佛珠开光。
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只盼自己的儿子不要有事。她也是求门无路才上的寺庙,她爹爹早已退出朝堂,即便没有退出朝堂,整个夏国又有几个人能压安晟。梅若兰自顾冷笑,几人?怕是没人吧。当年因为那个安子懿受冤入狱,被上了重刑险些丧命,安晟便施压了皇帝,否则皇帝岂会废了他心爱的太子?找个替死鬼并不难,难的是顶不住安晟的压力。
思绪烦乱的茗着茶,厢房的门就打开了,梅若兰以为是师傅送佛珠来,起身回头却意外发现那人是柳下智。
柳下智微微作揖笑道:“不想平成王妃也在,多有打扰了。”梅若兰也稍稍福了个身道:“丞相也来拜佛?”
柳下智依然笑道:“在下并不信佛。”
既然不信佛还来寺庙那便目的十分明确了。梅若兰定定看着柳下智,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柳下智笑了笑直接开门见山道:“王妃可想想安子懿是什么人,王爷近来一直上奏恳请陛下入了这四子的籍。可若是入了,依王爷对他的宠爱,他要想要世子的位置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他还有一身功绩不好撤职位,你的儿子若是落了位无法承爵,将来安子懿想怎么折磨他便怎么折磨他。你也看到了安子懿的手段,从一个人尽可欺的下等人成为手握军权的实权将军,没点能耐没点心计能爬上来吗?他能爬上来就是利用了王爷的亏欠和疼爱。”
梅若兰脸色苍白,特别是听到折磨羣儿的地方,虽未发生,但光是想像就是一阵心悸。被赶去北境的时候她就再三问过羣儿,那根蚀渊是不是他送入天牢里的。羣儿一直否认着,她想羣儿也没必要对她撒谎,那么……梅若兰的手猛得按向胸口,那么就是安子懿自己做的,目的是用他的血肉,让安晟愤怒,让太子被废,羣儿被逐,八王削爵。
接着继续利用王爷的愧疚一步一步的握上了将近半个夏国的兵权。
然后呢?
一阵阵后怕恐惧侵袭着梅若兰的心,还有她的弟弟,死都不能魂归故里。她的羣儿,不!他的羣儿不可以有事!
梅若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静许久才道:“柳丞相想要我做什么?”
柳下智赞许的点点头,果然官宦世家出身的王妃是个聪明人。柳下智附耳低声言了几句,梅若兰脸色霎时青白一片。
“你做的,也是替陛下分忧。”柳下智退后几步朝梅若兰恭敬的作揖道。
第113章
安繁坐在安泽祤简陋的榻旁,细心的掖过被角,看着安泽祤消瘦的脸,凹陷的眼窝,越来越长的昏睡,心中痛楚难言。
他低声对着榻上的人喃喃道:“祤儿再等等,等父皇为你恢复太子之位,别走得太快,乖,父皇要留给你绝对的皇权。”
李德在一旁悄悄的叹了口气,大皇子命不久矣,太医都说可能捱不过春天了。大皇子的身体等不了,陛下也着急了。
窗外乌云重重,天昏地暗,仿佛压着这座宫殿让人无比压抑。看来这初春还得下一场大雪。
大年初四,一大早子懿将福宅的门打开,孩子们立即鱼贯式跑了出去,今日福伯李婶要带大伙上街,顺带与邻里问好。子懿本也是要随着去,却在开门时看到了一个人。
“小……公子。”
子懿站立了片刻,微微点点头道:“木大哥。”
眼前的木义云子懿是记得的,他在燕国都城破城独自脱离军队时就碰到过木义云,他以为是来拦截他的,木义云却说是奉公主之命来守护他的。他当时只觉得好笑,他决定陪娘亲走,哪里还需要守护?血泪于父,肉身于娘。
木义云陪他潜入燕国皇宫时,断断续续的说起娘亲当年的事,木义云告诉他无非是想他不要误会。可他却觉得无所谓,只是他知道后多少是心疼娘亲的痛和苦。
他抱着娘亲离开燕国皇宫,骑在张变的马上,摆脱了身后一直偷偷跟着他的木义云。用剑刃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自己混着雪莲的血喂与母亲,希望能压制一下那杯毒酒的毒性。他还要带着娘亲上天雪山,因为那里有娘亲的心灵归属。
他背着娘亲一步步攀爬在一片白芒中,耀雪刺痛了他的双目,他闭着眼,依然用最后的力气背着娘亲,只希望能走得更远,更远。远到能够离开世间红尘,远到能够到达那根本不存在的桃源。
福伯看到有来客,只交待子懿他和孩子们可能回不来那么快,午时王府的人送汤药来记得喝,厨房里有李婶一直用小火隔着热水温在锅里的饭菜,若觉得不喜或不合胃口就上酒楼里吃,别亏待了自己之类的。
子懿点点头,目送福伯李婶带着孩子走家拜年才对木义云道:“木大哥别来无恙。”
茶楼的雅阁里置有暖炉,子懿沏了壶茶倒了杯递给木义云,木义云接过本想唤小二来壶酒,但想子懿身子不好便也作罢。木义云饮了口茶道:“我挺后悔将你交给安晟的,他一直阻拦着我找你。可不可笑,他安晟不可一世居然怕我将你带走。”
子懿稍稍愣了一下,抿唇笑了笑,为自己也倒了杯茶。
如何从天雪山下来的他并不知道,那时候他一直在一片黑暗中飘荡游离。过了些时候才慢慢的开始恢复了一些意识,可也只是觉得身体无比沉重非常疲惫,让他连眼皮都睁不开。那时候他的意识断断续续,偶有听到人声也是木义云的声音。他知道当时他必定还是被木义云追上了。
“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绝对不会将你交给安晟的。罢了,不说这个,安晟到处寻访名医,所以宁为也来了,只是他年岁太大经不住颠簸还在路上,我是骑着快马来的。小公子你……身子还好吗?”
“当时娘亲……”子懿避开木义云的问题转而问道。
木义云沉吟片刻:“公主让我带你走,保护你,让你活下去,她要自己上雪山之巅寻……寻她心爱之人。”即使过了这几年,再提起邵可微木义云仍然感怀伤心。
子懿点点头:“这也好,总归是娘亲的心愿。”
沉默片刻,木义云突然问道:“那小公子的心愿呢?”
子懿被木义云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半晌都说不出什么来。
看子懿无言,木义云笑着转移话题说道:“等宁为那老头到了让他给你瞅瞅,别听天由人的,公主还嘱咐我让你好好活下去,你要有事这不是打木大哥的脸吗,以后我要见到公主肯定要被公主数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