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10)
安子羣焦灼不安,他已经把后路都铺好了,那替死鬼假细作也提前发落了,却迟迟不见父王。如若父王出事,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大军又该何处?
梅勒荆看安子羣面色不佳,忧虑之色明于眼,便又道:“世子,万一真有什么,这重任还需世子担着。”
这话说得透彻明了,安子羣了怔忪一瞬,忐忑的四下观望,确定身边无人才猛的低声呵斥道:“梅勒荆,你虽是我舅舅,但你也要注意言辞!父王是军队的中流砥柱,岂是轻易能顶替的?更何况我从未想过要父王有事!”
梅勒荆惴惴然的住了口,眸光闪烁。
一小兵急匆匆来报,模样焦灼:“报!世子,王爷被沙霾卷走,下落不明!”
第102章
安繁从广阳殿出来后,顿在了林苑,途经穿池游廊,观池中的锦鲤摆尾立即涌了过来。安繁瞥了眼,此景此情竟是未变分毫,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父皇莫要烦愁,儿臣将来一定会替父皇分忧的。」两个长相一样的儿子就站在池边,看水里簇拥的锦鲤,一人牵他的一只手,望着他的愁容说下了这句话。
那年,那两个尚还稚嫩的两个儿子,是他心尖的宝贝。
李德瞧安繁的神色暗自掂量着,欲言又止。
安繁疲惫的闭上眼,轻叹了口气道:“李德,何事?”
李德赶紧伏身恭敬道:“陛下,昨夜雷雨,奴才瞧禁宫有些破旧,怕是不能遮风挡雨……”李德看安繁沉默,赶紧住了嘴,心中略为不安。
……
安繁出神的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形销骨立的身影,心中不知是苦是痛还是难过。不过一年半未见,安泽祤便褪去了原来的风华神采,只余萎靡不振,脸色较之从前更差,双目亦是无神,哪里还寻得到这个儿子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心中五味杂陈,安繁伸出手扶起安泽祤。感情亦是有深浅厚薄,即使他儿子并不少,他却唯独钟爱他与德熹皇后的两个嫡出儿子。
如果恒儿还在多好。
脑中突然冒出的想法着实让安繁惊了下,心中忍不住自嘲着,那个最优秀他最疼爱的儿子,他曾立下的未来储君,却是那个最想他死的人,为了早登帝位可以不顾父子之情毒害他。
“朕听李德说,你最近一直在病?”
安泽祤因安繁的这一句话两眼瞬间被点亮了般,那眼中情感竟如枯槁的颓树,却依然还在努力的汲着水,想以此解饥渴。
安繁心中酸痛,抚上安泽祤瘦削的脸颊,凹陷的双目,高凸的颧骨,明明不过二八,却已满脸沧桑。安繁拉着安泽祤坐在简陋的床榻上,低叹道:“父皇让人来修葺修葺这宫殿。李德,太医还未来吗?”
李德赶紧躬身退出去催促手下的人赶紧找太医来。
今时今日父皇还如此关心他,安泽祤欲哭还笑,说出口的话带着无法遮掩德浓浓鼻音:“儿臣蒙父皇厚爱……”话未说完安泽祤便捂着嘴咳了起来,短暂的咳了阵安泽祤不想太失态也珍惜这难得见到的一面,所以努力平复着,又整理了思绪说道:“父皇,儿臣想最后求您一事。”
安繁皱起眉头点了下头示意安泽祤继续。
安泽祤再度跪下,磕了个头,幽幽道:“儿臣自知这些年为夏国无所建树,本想此生或许再也见不到父皇,不想父皇到底惦念父子之情。”安泽祤咧着嘴满足的笑了笑,脸上因着笑容而焕发,“儿臣说这么多只是想说,祤儿很开心。”笑容很快便黯淡下去了,安泽祤膝行至安繁身边,双手托起安繁的手,将脸埋进安繁的手掌中,那是遥远的儿时,他常做的事。随着年岁渐长便渐渐的再也没有如此亲昵的动作了。
原来真的不可能回去。
安繁看安泽祤这般心底百般滋味,更多的是愁怅。
“父皇……”
“说吧。”
安泽祤抬起头看着安繁,脸上隐带着狞厉:“儿臣希望父王能剿了望曦阁。”
看安泽祤这般安繁想也未想的颔首应承,安泽祤看到安繁点头宽解的笑了笑,终是失了力气兀自昏倒在了地上。安繁这才注意自己被安泽祤托着的手背上有些湿黏,翻手一看,手背上沾染着血色,那是安泽祤捂嘴咳出的血。
安泽祤病危,太医道大皇子此次病入膏肓,已难以活过来年了。
人世多变,望曦阁却依然如当初那般模样,傍水倚山,宁静悠远。
尧宜铮望着整座楼阁,悲凉的情绪从心底弥漫出来。身后的下属依然急急问道:“阁主,柳丞相已经带人来围剿望曦阁了,再不走就会撞上了。”撞上难免要开战。
尧宜铮轻笑着说道:“公子早已料到了今日,阁内名册带走便是了,你们先撤了吧。”
“阁主。”身后的下属满是担忧,又唤了声尧宜铮。
“无碍,你们先走,我与柳丞相说两句。”
众属忧虑的看着尧宜铮,却又难以抗命,最后只得带着阁内的名册与一些重要的信物迅速离开了望曦阁。
柳下智带着官兵来到望曦阁时,只在巍峨的阁楼前看到尧宜铮背身负手一人凝望着正门匾额上的字。柳下智有些心虚的低下头,随后又将一切情绪收敛起来,让身后的官兵去搜剿阁楼,自己则朝尧宜铮走去。身后的官员连忙拦住柳下智,生怕那人伤害到丞相大人。
柳下智命其他官员候立,依旧独自一人走到了尧宜铮的身边,像是陪着他一般也抬首看着那龙飞凤舞的望曦阁三字。
“柳丞相真是有闲情逸致,竟陪鄙人在这赏景。”尧宜铮满是讥讽道。
柳下智也不恼,回笑道:“阁主太自谦了。”
尧宜铮嘴边噙着笑意:“看来公子说得不错,你确有本事,花费的这几年也足以让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一纸奴契当真缚不住你。”
柳下智道:“将契约交于我,我便不烧这望曦阁,想必阁主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心血灰飞烟灭罢?”
“世道无常,盈虚有数。”尧宜铮低吟着无所谓的对上柳下智的目光,“你要烧便烧吧。”说罢就要离去,柳下智扣住尧宜铮的肩膀紧张问道:“幽翳呢?”
尧宜铮失笑的看着柳下智的模样,悠悠道:“丞相还是怕公子怕得紧呐。你该高兴的,公子念你未曾做过恶,亦是善待百姓,才会明知你有异志也留你性命,否则,你认为你能来烧我望曦阁?”说到后边尧宜铮不自觉的加重了口气,虽然这些都是子懿已经料到的,子懿说了,此次西征便定大局,让他不必再守着望曦阁了,天涯海角他尧宜铮想去哪潇洒快活便去哪,可他还是有些不甘。说罢尧宜铮挣脱柳下智大步离去,那些个官兵看丞相怔愣无话,也不知该不该阻拦竟也就由这尧宜铮离开了。
柳下智此刻只觉得他的一切仿佛从高处摔了下来,摔得粉碎,他苦心经营,想着摆脱束缚,却不想到头来不过还是那个公子怜悯给予的。千机算尽不如那人的一句话。
“丞,丞相。”身后的官员试探性的唤道。柳下智闭目收起一切的失意懊丧,转过身来道:“烧。”身后的官兵立即堆起干柴燃起火把,将整座望曦阁点燃。
子懿领着大军本是要归朝,路上看到庞松的来信,心头猛地一缩,令大军折转向西北行军。一旁的李斯瞿用眼神询问,子懿只是抿着唇角,可眸中黯然无色已经泄露了他的担忧。随后子懿命卫袭领军,自己则与李斯瞿快马加鞭往西北赶去。
子懿将信递给了李斯瞿,李斯瞿匆匆看过,亦知事态紧急,可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子懿你这样擅自更改军队归途,怕是要……”
子懿从方才就皱着的眉头一直未有舒展,“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罢,现今暂时顾不得。”
李斯瞿也未再言他,沉默的跟着子懿奔驰在越来越荒芜的西北马道上,马蹄激踏扬起阵阵黄尘。
李斯瞿带着子懿的军印匆匆踏入驻扎在沙漠边缘的戈壁上的营地中,命士兵传令中帐议事。本失主骨的军队难免有些动荡,此刻子懿的副将出现让军队莫名冷静下来,将士们服从的集中在了大帐内。
说是议事不如说是直接转达子懿的军令,李斯瞿道:“镇北将军有令,军队暂由我与庞松将军统率,待王爷回来再做安排,望各位将军稍安勿躁,这几日就当休整大军。此外,明日镇北将军的大军便可抵达并军,即便王爷未在,量吴军也不敢轻举乱动。镇北将军也交代了,要众人以静制动,莫生事端,否则军法严惩。还望各位将军在这节骨眼上多担待担待。”
众人皆应,可也有不少人看向一旁的安子羣,这让安子羣倍感尴尬。他是平成王的大儿子,是世子,却又被安子懿压了一截,这便算了,就连统军监司都轮不到他。
即便恨得牙痒痒面色也不能露出分毫来,更何况他的父王目前生死未卜。若是父王真……出意外,那么他承爵,便是下个平成王,届时他必要安子懿死!
思及此处安子羣忽觉背脊发凉,他努力的稳了稳心神,心中默道,他怎可如此不孝,父王定不会有事的。
议事散去,庞松才向李斯瞿道:“我已派出数支队伍寻找王爷,可是条件实在严酷,甚至连寻找王爷的队伍都失踪了一大半。”随后又问道:“不知安子懿将军此刻身在何处?”毕竟自己的父亲出事了,这副将都到了他人却不见踪影。
李斯瞿往西北望去,喃喃低语道:“应是已经入了那片沙海了罢。”
第103章
你在黑夜里所经历的一切,总会迎来黎明。
……
子懿虽满心急切的担忧,却出奇得冷静。沙漠这种地方,贸然闯入只会事倍功半,一个不留神或许就黄沙埋骨。他策马在沙漠边缘驰骋,终是在南面寻到一个极为偏僻的小镇。
其实也算不得一个镇,只是商队进入沙漠的一个补给点,久了周围的一些小村落便并了过来。
广阔的沙海,由于风向的不断变化,细沙容易流动形不成任何标志,所以在沙漠十分容易迷路。子懿本想与商队一同进入沙漠的,却不巧前一批商队已经出发了,后一队又因战事需要延后几日才能到,可是王爷已经在沙漠失踪了一日有余,子懿实在不敢等,甚至此刻也不敢多想些什么,怕会打击到自己的意志。
子懿深吸了口气,一个人带着一匹伏了行囊的骆驼徒步行走在这片绵延无边的沙漠中。他是顺着安晟当日追击吴军的路线行走的,而那个曾经看到城池的地方根本空无一物,子懿知道那就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吴军利用这个将王爷勾住拖延了些时间。
看样子吴军很熟悉这片沙漠,包括沙霾的起伏。
夏日沙漠中的艳阳炙热无比,镇上那些敦厚的居民看他要一人进入沙漠,也没问他是谁为什么去,而是在他准备水囊和干粮时与他说了许多沙漠的事,他亦是一一记住。在这片陌生的地域,他本身把握也不大,本想寻个熟悉地貌的当地居民领路,可是最近夏吴交战,除去那些视财如命的商人依然保持着涉度沙漠,其他人都不愿靠近。子懿也不愿为难那些百姓,他们也有家人,让他们与他一起冒险确实不应该,而且他身份特殊,若是在沙漠中遇到吴国士卒,难免不生意外。
想到这子懿心中又紧了紧,只望王爷不要有事。
炎热的夏日沙漠应昼伏夜行,可子懿实在没有时间,他能等王爷不能等,他知道,没有水的后果是多么严重。
子懿停了下来,他站的地方是当日安晟所在的大概位置,子懿感受着风向,又朝四周望去,全是连绵不断的金黄沙丘,基本辨不出方向,他又回头望去,风沙已经将他的足迹遮掩得一丝不露。
从骆驼身上解下水囊,子懿小口的饮了几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才又启程朝东北面行去。
风一直未有停歇,吹着细沙漂浮顺着风向堆积起来一片起伏不断的沙丘。流动的沙丘表面沙质柔软易滑,在此攀爬行走不亚于在地覆三尺厚雪中徒步,都非常耗费体力,而且,酷热与严寒显然都一样让人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