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16)
阴暗的牢房里只剩鞭子挥舞声和安子羣颓然跪坐在地。
卷三:同归青史
第110章
一辆外观质朴无华的马车由大军夹护着,在烟尘纷扬的马道辘辘前行。车内宽敞舒适,车壁上由丝绸锦帛装裹,车内小几上一只雕镂精美的鎏金熏炉里燃着上好檀香,角落里还有折叠好的罗衾被褥。
马车有些晃荡,但车内铺着厚毯子倒也没那么颠簸。
安晟看着子懿倚着车壁睡在对面,眼中映着的那孩子,二十年来,有哪一日是能好好的睡上一觉?
许是安晟一直盯着让子懿有些不自在,子懿还是睁开了眼。
“懿儿为何不告诉为父?”他不会蠢到认为是曾大夫不据实上报胆敢欺瞒他。
子懿起身将小几的茶水倒入杯中,双手奉与安晟,安晟接过呷了口。子懿淡淡开口道:“怕父亲知道了不会答应让子懿上战场。”
安晟心中早已明白答案,但是听到子懿说出来还是难免一阵心酸,这就像一个孩子想要吃一碟糕点,可生病了不能吃,便只能瞒着父母说没有难受,没有生病。
望着子懿那双眼眸幽静如水,安晟心沉了沉,将手中茶水饮尽,嘴唇蠕动着却无法说什么。
是啊,他没办法开口去说什么。
没办法说你为何不爱惜自己,没办法说你想做什么为何不告诉为父,没办法说……
他没资格。子懿也从来没想过要依靠谁。
安晟锁眉闭目,过去的林林总总恍如隔世,他需要缓一缓,他需要喘几口气。
时光荏苒,一切仿若昨日却又遥不可及。安晟将心绪敛起,抬头,深沉的目光直看入子懿的眼眸深处。
炎热的夏季,蝉鸣声声。
回都后,子懿便一直在福宅养身子,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听说大夏基本统一后,朝堂上风起云涌跌宕起伏。剩下的半个吴国派出使臣,夏王朝衡量了那片沙漠涉军的艰难后,决定采用怀柔政策,吴国便成为了夏国的附属国。因是五国合并,从政治经济文化上都需要一统以保证天下统一,以让百姓彻底心拥夏王朝。国事诸多,所以安晟每日下朝都很晚。
子懿虽是将军位在高处却不是朝臣,即便他想多问两句,安晟也会按下去不说一词,只让他好生休息,所有宫廷宴席安晟也全给子懿推掉,还是不断嘱咐他要好生休息。不仅如此,每日王府里都有专门的人往福宅送用小火熬炖六个时辰的人参汤来,就连子懿用的药也是由王府后厨仔细熬好,汤和药都是用小盅碗装入盛了热水的大盅碗里,再用棉布将大盅碗包着。虽是夏季,安晟还是这么吩咐以保证送入福宅时汤药都是温热的。
而为子懿看病的曾大夫在子懿还未回都的时候便安排了人让他去妻儿在的地方了,如今为他看病的早已换成了孙太医。只是对于他的身体,所有的太医皆是摇首。
子懿回都的当晚尧宜铮也来过,趁着夜深人静与他在福宅廊下汇报了他不在宇都时发生的事,顺带询问是否要再建望曦阁。
子懿凝思片刻后让尧宜铮保护好阁内人员的名册,那毕竟是安泽恒将近十年的心血,至于望曦阁……不过是一座阁楼,没了便没了。
过了几日,李斯瞿与张变出现在福宅的时候,子懿怀里抱着胖嘟嘟的小芸正在玉兰树下静静的喂着小芸吃饭。张变上前嬉笑道:“安子懿好久不见。”说着还伸手捏了捏小芸的脸。小芸也不怕生,挥舞着两只小手要打回去,小手一巴掌扇在张变的脸上,张变夸张的捂着脸颊委屈的颤声道:“小娃子,你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啊!”
李斯瞿看不下去乐道:“张变你太浮夸了。”
子懿也笑了笑,看小芸挣扎着要下来便半蹲下身将小芸放了下来。小芸抬头看了看眼前两个高个的男人,又从子懿手上接过那个属于自己的饭碗后就跑进食堂里去了。
“小丫头这么小也会害羞?”张变直接把五岁小芸的反应归入被他的魅力吸引,但由于姑娘家比较忸怩,故含羞跑走了。张变感叹道:“小丫头虽小,但看得出五官标致,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李斯瞿翻了个白眼,一脸恶心道:“要不你收养,做你女儿?”
张变双眉高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握拳击掌道:“是可以弄个童养媳!从小便当女儿养着,孩子对父亲天生自带的崇拜,再加上我这么个英俊非凡,哇塞,我这娇妻将来一定迷死我了,一定觉得我是举世大英雄。”
“……”李斯瞿特狠心的打击道:“征祁的功劳虽然全归了你,但声名远播的是镇北将军。”
张变特别好意思的说道:“攻过泊河的三十万水军是我领的,不然你也领个水军看看。”
李斯瞿干笑两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我还领过四十万大军呢,要不你也上陆领个看看。”
张变瞪着李斯瞿,李斯瞿回瞪张变,相交的视线里仿佛能看到碰撞出的火花。
李斯瞿本来就没睡好,瞪得眼睛酸涩便懒得再瞪转头看向一直在浅笑的子懿,使着眼神示意子懿说些什么来打击打击这个自大狂。
子懿倒是岔开了话题,“若无事我便吃饭去了。”
张变一把拉住要走的子懿说道:“哎哎哎,别,咱们上醉欢楼去。”
醉欢楼的老鸨看到张变,那张涂着厚胭脂的脸上立即堆满谄媚的招牌笑容,提高音调道:“哟,张侯爷,好久没来了!”
张变也是满脸的笑容回道:“这不是去了东边的封地,今个皇帝举国盛典才回来朝贺嘛。”
老鸨使着勾人的眼神看着张变,“张侯爷一个人来呐,还是点芙蓉兰香吗?”张变点头,老鸨不好意思道:“我今个也不知道侯爷要来,可是芙蓉兰香刚被那些学士点走了。”
张变略微不快的点点头,“哪间房?”
“天水阁间。”
张变拍了拍手,一副要收拾人的模样从容道:“我去跟那帮子文人儒士谈谈,不能让他们白读了圣贤书。”
老鸨嘴角一阵抽搐,文人儒士也是男人不是。张变登了几步阶梯又道:“备好酒菜。”老鸨连连应是,张变又回头赶紧叫住老鸨道:“等等,王妈妈,再特别备份稠粥,淡酒,和几碟清淡点的菜。”
箜篌声婉转悠扬,曲调尽诉离愁相思苦,隔着窗李斯瞿都有些激动。子懿与李斯瞿矮身攀在醉欢楼三楼外檐上,有些无奈。一曲终了,李斯瞿转头看着子懿,两眼泪汪汪道:“子懿,你说好不好听,好不好听?”子懿有些艰难的无语而笑。
张变从隔壁一扇窗探出头来,嘘了两声,李斯瞿便与子懿翻窗跃入房内。李斯瞿行至桌旁拉出一凳子直接坐了下来,抄起桌上的酒直接就着壶嘴喝了起来。
子懿也坐了下来,张变将桌上的酒菜移换了位置道:“这才是你的。”
“多谢。”
“谢什么,跟你征祁也跟了你大半年,这还不清楚我也就白混了。”
片刻后,兰香芙蓉便抱着箜篌从隔壁来到房内。李斯瞿立即站了起来,两人互望,深情无比旁若无人。张变笑意满满调侃道:“铮铮铁骨也要化为绕指柔了。小瞿你谈情说爱到外边去比较好,这醉欢楼后边是一片小林子,林子后边就是京河,那片地又暗又没人,最适合你们这种不得意的男女了。”
李斯瞿哀怨道:“不入我相思门,怎能知我相思苦。”
张变乐了,拍着大腿道:“哎哟哟,快滚,我受不了了。”
李斯瞿也不客气,抱着芙蓉跳窗走了,还抛下句话:“待会再回来找你们!”
张变立即呼回去:“别回来都成!”
兰香掩嘴笑了会,幽幽道:“看来只有兰香为两位公子弹上一曲了。”
夜又深了些,安晟在广阳殿旁的天禄阁与安繁又商谈议了一些事宜后,安晟思虑再三终是开口说道:“皇兄,臣弟有个请求。”
一阵短促的沉默后,安繁眼中寒光灭了下去,他将奏表放下,勉强颔首示意安晟说。
安晟郑重的行了跪礼:“臣弟恳请皇兄让臣弟的四子入宗谱。”
安繁猛的站了起来,怒指安晟道:“先皇的旨意便是要他以血洗罪,永不入我安氏皇族。你让他用安姓,你要撤他罪身给他身份地位,朕都答应了。安晟你觉得对于这个儿子很愧疚是吗,那违逆父皇的旨意你惭愧吗?你看看你弥补溺爱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一个儿子而已,你是想要把他捧到哪个高度,还是你要违背在父皇榻前许下的誓言让他坐到朕这个位置!?”
安晟遍体生寒,心如灌铅直坠渊底,跪在促狭的寂静中许久许久,才道:“皇兄,很多事情你我心中都明白清楚。臣弟也知道,也没办法回到从前。”安晟顿了顿才继续道:“懿儿已有二十,臣弟想让他能在宗庙行冠礼……更何况懿儿已经没多少寿命,皇兄实在不必太过担心。”
安繁还记得他刚登帝位时的艰难,文武百官都带着质疑,是他们兄弟一心排除了各种困难,他的口气软了下来:“安晟,安子懿确实有功劳,但是他的奖赏已经提前给了,在他还没有任何功勋的时候便赦了他罪身,空降镇北将军。可如今你还不满足还得寸进尺的想要更多,甚至都触到了遗旨的底线了。你说说我们百年之后如何去面对父皇?”
“皇兄,很多事我不想去计较但不代表我心中无鲠。打天下更要守天下,陛下该是最清楚的。”
安繁看着安晟锐利的眼神,听着威胁意味的话,脑中急速思索着。他也知道短时间攻占下来的那些国家旧势力会如海澜般此起彼伏,这都需要强制和收服,否则会让局势动荡飘摇。最后安晟叹了口气只道:“近来国事繁忙,压后再谈。”
待安晟出宫,安繁便密召了柳下智进宫。
殿宇内的烛火让阴暗处晦暗不明,柳下智撩袍对着立在御案旁的安繁的背影跪了下去,“微臣柳下智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柳爱卿快起来吧,朕连夜召你,是有事要问你。”
柳下智起身躬身作揖道:“陛下请讲。”
安繁转过身来,端起案上从西南旧梁之地进贡的普洱啜了口,“可知那望曦阁是什么来路。”
柳下智将闪着精光的眼眸垂了下来,复又跪下,真诚道:“陛下,微臣……也不清楚。”
安繁将茶放了下来,“那便查。”安繁本是对这事并不上心,可是祤儿为何要剿了望曦阁?他隐隐觉得是有某种关联,是什么关联他需要弄清楚。
“微臣只知道望曦阁里有一个名号为幽翳的公子,外头传闻他能解世间难事。但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戴着一副面具。”
安繁谴责道:“哼,装神弄鬼扰乱民心。”
柳下智喉头咽了咽:“陛下若要查,也不是无迹可寻。”柳下智紧张的握紧拳头,脑中不停的衡量着各种利弊,望曦阁他虽然烧了,但是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听命望曦阁这些年来,从来不知道那个幽翳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他所见到的不过只有那双令他胆寒的双眼。
他这个位置望曦阁当初能给他,也是能拿走的,更何况他不信望曦阁只送他一人入朝,那偌大的望曦阁也不可能真得只有眼睛看到的那十几人,必定有势力埋在了其他地方。
如今选择立场,关系他的将来与性命。选了就无后路可退。
“陛下,我曾向陛下献的那一计,便是那幽翳公子让臣献的,告知安子懿寿短也是那公子说的。”
“你说什么!”安繁大力拍在桌案上的响声震得柳下智浑身一颤。
这么说来,那安子懿与望曦阁定是脱不掉干系。
那四子没有宗籍,又是个罪子。平成王对他心怀愧疚,兵权分与他的成功性最大。他若因怨恨起兵则名不正言不顺,十九年的事若重现,平成王必定会背负骂名大失民心军心。若他不起兵造反,也可以让他们互相制衡。然后再过几年四子消亡,他手里的兵权便可回归中央,倘若陛下等不及也可找名头下他的罪,弄死一个人的方法还不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