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42)
张变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将茶饮尽,拍了拍李斯瞿的肩膀:“好妹夫。”
木义云端着子懿的药入了屋,他不满道:“什么人都有封赏,功绩最大的小公子怎么就没有?”
张变耸了耸肩:“君心难测,谁知道呢?”
李斯瞿这也才发觉新帝给所有人都有赏赐,唯独没给子懿进行封赏。
三个人的目光都朝窗旁那个半倚在榻的人望去。似乎是感觉到了三道灼人的视线,子懿拉回心神,微微回想了下屋里这几人方才说的话淡然道:“有封赏不见得好,没封赏不见得不好。”
子懿这么说也是,古来皇帝都忌惮有能力又难驾驭的人,一般这种人不是任一小职便是除之而后快。新帝相比子懿功绩寥寥,甚至名声都不如子懿……大伙这么一想便觉得皇帝没对子懿太过关注也挺好的,否则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这都是他们想多了,虽然当皇帝的没有好人,即便是英明好皇帝也是一手人命,可是安泽谨的能容度还是十分高的。
子懿这些日子在宁为的细心调理下身子渐渐又好了起来。这日子懿悠然半卧在园中竹林下的卧榻上乘凉,南方夏季炎热,竹林里舒服凉快,他发丝未束,白袍广袖,衣襟微敞,懒散的执着书卷不自觉的就睡着了。
天近日暮,夕阳渐逝,树影西斜,竹林里便有些生凉了。子懿悠悠醒来时便听到一恭敬的声音:“将军。”
子懿缓缓撑起身子,这才注意到木义云身边的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不过四十来岁身子却有些佝偻。他起身下了榻,那身着官服的人立即上前朝他鞠躬作揖道:“下官是太史王类钦,奉陛下手谕前来拜见镇北将军。”
子懿略微歉意道:“子懿失礼了。”说着又向木义云道:“木大哥为何不叫醒子懿。”
那史官王类钦赶紧说道:“无事,无事,是下官看将军睡得正好,不便打扰,便在旁候着待将军醒来。”说着将一本书册双手虔诚的递给了子懿。
子懿接过一看,是皇室宗谱的册子。
王类钦解释道:“陛下说了,”说着还将一支沾好墨的毫笔双手奉于子懿,“将军想写在哪条支系上就写哪,想改什么只管与下官说。”
子懿似乎并没有将那史官的话放在心上,拿起笔随意的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安晟下面,安子徵的后面。
王类钦接回册子不免有些犹豫,还想说什么就听到镇北将军说道:“微臣谢过陛下。”
那史官也不好再言他,捧着册子告退了。
木义云不解:“小公子?”皇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只要子懿提,过去的那些不堪的过去便能抹去。他可以以一个新身份傲然立于天地间。
子懿知道木义云的想法,他信步朝竹林外走去:“子懿从没打算抛去过去。即便是安子懿,也能立于这天地。”
第142章
纪元二十三年,昭明帝自尽宫中,十三皇子安泽谨继位,改年号宁安。与其他皇帝一样,威胁到安泽谨的不是被除掉便是被下狱了,其中八皇子安泽佑首当其冲,被下狱后没多久便病死了。是否真的病死谁也不清楚。
子懿倚立窗边,看着雨水打在竹林里发出的飒飒声。门外还能听到宁为絮絮叨叨的声音,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亲自去将门打开。
宁为捏着山羊胡看着自行打开的门甚是满意,拉着子懿坐在桌旁,十分期待道:“小公子如何,昨日我给你看的书看了没,有哪里看不明白的让我老头给你解说。”
子懿挑了下眉梢,虽一脸歉然语气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子懿不小心睡着了。”接着他便看到宁为的胡子飘了起来,似乎很生气。
“我知道那些个医书很无趣,给你看是为你好!”宁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我一把年纪了不知能跟随小公子到何时,万一我……我不在了,小公子的身体可怎么办?”
子懿很想说没关系却又不忍拂了这老人家的好意:“子懿会好好记下的。”
宁为脸一沉,很是难过道:“小公子,别这样,大伙都希望小公子好好的长命百岁。张变李斯瞿那两小子就不用说了,那十三个孩子多喜欢你啊,还有李婶木将领和我,我想公主王爷也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天下父母哪有不希望自己孩子好的。”说着宁为浊眼盈泪,子懿这么平静淡然反而让人担心得不行,他心里背负的一定不好受,可他什么也不说,就连不好的情绪也没有。
子懿笑叹道:“宁大夫多心了,子懿无事,只是夏日竹林舒适,稍不留神便睡了过去。”
宁为认真的看着子懿的双眼,确定是真的这才舒怀,用衣袖按了按眼角道:“人老了多伤感,小公子莫介怀。”
午后雨歇,子懿朝南院走去,还未进院便能听到许多孩子嬉戏玩耍的嘈杂声。孩子们看到子懿兴奋的拥了上去,围着他叽叽喳喳的说些自己觉得快乐的事。子懿微笑着揉了揉他们的头,最小的那个展开双手喊着要抱抱,子懿好笑的蹲下身子将孩子抱了起来。
陪了会孩子,子懿便入主屋。李婶正拿着缝衣针坐在窗旁,她的手里有一块上好的缎子。听到动静李婶抬头朝子懿努力看了看后慈笑着站起身来:“四公子。”
子懿上前扶李婶坐下,李婶微微有些不安道:“老奴看屋里有许多上好的布料便拿来缝制一些衣衫……”
那些布匹都是皇帝赏的,于他而言并不没什么用,他便让人搬来南院,打算让孩子们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再让下人去做些衣裳。
“让下人缝制便是。”
李婶摇摇头,又举起手中的半成品在子懿身上比划,笑道:“老奴这眼睛不好使了,想趁着还能看得清的时候给四公子做身衣衫。”
子懿心稍沉,李婶不过才过五旬,福伯没了,福宅没了,那三个懂事的孩子也没了,对于她而言打击如何不大?她一个人带着余下的孩子在偏僻的村落里过得定是艰辛万分,即使白日她对着孩子强装坚强,可夜里必是难忍的悲伤,夜里一定是默默哭泣。
他让宁为替李婶看过,宁为也是无能为力,泪流多了眼睛就不好使了。
仿佛感受到子懿的感伤,李婶又笑道:“没事,反正要真瞎了,还有那些个丫鬟呢,李婶这辈子也能有人伺候,心里可高兴了。”李婶看子懿站着便也拉着子懿坐了下来,婆妈的唠叨道:“四公子身子不好就多休息。那帮孩子啊可野了,府上的小厮也轮番被拖来陪他们玩耍,你别担心他们。我呀趁眼睛还能看得清,想亲手替四公子缝件衣衫,不然以后李婶想做也做不到了。以前李婶做的衣服,四公子总是不肯穿……如今可不要再拒绝李婶了,明年李婶指不定都看不清针了。”
子懿点点头:“不必着急,慢慢来。”
李婶拿起未制好的衣裳道:“四公子你看,等老奴缝好了再弄些细绒棉进去,这冬日一定暖和。”说着李婶长叹了口气:“希望能在过年的时候赶制出来。”
这话说得让子懿有些心酸,李婶的眼睛已经十分不好了,可还是坚持要亲自一针一线替他做衣裳,李婶的心意他怎会不明白?子懿拉过李婶满是褶皱而粗糙的手,恳挚道:“李婶放心,子懿今年一定能穿上李婶亲手缝制的衣裳。”
木义云急匆匆赶来,面色有些不安:“小公子,花厅……”
安泽谨坐在花厅的客位上品着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太监,没有侍卫。子懿让木义云也下去,他走到安泽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子懿哥哥的身体可还好?”
子懿替安泽谨又倒了杯茶:“无事。”
“子懿哥哥。”
子懿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茶杯里的清茶:“陛下折煞微臣了。”
安泽谨没有带任何人在身边,足见对子懿的信任,子懿明白,只是君臣始终有别,私下里没人,他可以不行礼,可以随意的说些话,可是却不能忘记了君是君,臣是臣。
安泽谨有些难过,他认真道:“泽谨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个位置是子懿哥哥给的。”若不是子懿助他,他或许还在于城里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也或许已经死在八皇子的暗算里。
安泽谨正色道:“朕想将兵马大权交于你,你看如何?”
子懿微微诧异,但同时也明白,这只是个试探。
“陛下,子懿无心握权。”
安泽谨皱了下眉头:“朕还年幼,除了你我实在信不过他人,唯恐女干人夺权。”
子懿笑了笑:“陛下才智过人,这皇权无人能撼动半分。陛下也知道微臣命寿不长,余下的时间里微臣只愿平庸无为而过。”
花厅里一时陷入了滋长的沉默里。子懿淡然从容的坐在那,静静地看着安泽谨,丝毫不避讳天颜不可直视。
安泽谨终是说道:“那你好好休养。”
子懿起身朝安泽谨恭谦道:“陛下爱国爱民,是大夏的福祉,请陛下保重身体。”子懿的笑容温和自若,黑眸中带着关切。
安泽谨也跟着起身,“将军也要好好休养。”这样的疏离让他心中别扭,还打仗的那会他们总是秉烛夜谈,子懿虽然话不多可他对着子懿却可以肆无忌惮的谈,掏心的谈。谈他的理想,他想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谈他将来若是当了皇帝,他要实行什么政策,谈他的父皇……做的那些可恨之事。
皇帝这个位置果然注定一辈子孤家寡人。
“微臣谢陛下。”子懿规矩道。
纪元二十三年秋,新帝下诏:镇北将军,平成王四子安子懿,孝友宽厚,温文肃敬,情维乐善,志不近名,举其成命,封为澜熙王。
一道下来的还有为二皇子安泽恒平冤的诏书。
同月,因平成王尸首难辨,遂与安泽恒以衣冠冢入皇陵。平成王其三子世袭爵位。
同时新帝令人将城西无名冢前的石碑上的国恨二字改为忠烈。
本是秋日朗朗,可谁知道下一刻便起了风。
子懿这才出了城西雨瞬间便哗哗的下了下来,好在经历了那么多战事祸事,那个供人歇脚的小茶摊依然还在。子懿向店家借了把纸伞,又买了壶好酒才沿着向西的马道走去。
再一次经过连绵起伏,仿佛无边无际的无名坟冢,子懿稍稍驻步,大片坟冢在秋雨里显得特别的孤寂凄凉。像是密砸在地上一朵朵盛开的水花,一开便是孤零零的一大片。
那块刻着国恨的石碑已经换去,子懿垂眸,朝那片无名坟冢拜了一拜,又起身继续朝西边走去。
沿着小道一直来到山脚下,子懿抬头望了望,本想没机会再来看陆叔,却不想自己竟活了这么久。
清理了一番那满是杂草的土坟后,子懿有些累了,那坟前本有块木碑也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是山中野兽推倒后失落了。看雨停了,子懿收了伞,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一晃便是五年,陆叔可还安好?”语罢子懿自嘲的笑了一下,面前的不过是一丘黄土,如何安好。
子懿将带来的酒全倒在了了陆叔的坟前:“那时候陆叔总爱喝这酒,子懿记得有一次一狱卒赠了你一壶竹叶青,你喝了一口,明明很喜欢却又担心太喜欢了以后会心心念念这酒。你无儿无女无亲无故,那时候你的月钱自己用绰绰有余,却为了替子懿弄伤药而整日省吃俭用,连一壶好酒都舍不得喝。”
“子懿身子欠佳,不能陪陆叔喝酒了。”子懿将空酒壶放在了一旁,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陪着。
秋雨过后的深山老林也没那么沉闷了,地上是一片潮湿的枯枝败叶。子懿用带来的蒲草叶编着儿时陆叔曾教他编织的小动物,那时候天地昏暗,人生绝望,他没有念想,他日日病痛,陆叔便教他弄这些小玩意来分散注意力。
他并不是一个活在过去和回忆里的人,也不是执着过往的人,可再忆起还是压得他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