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49)
安晟用手指点点子懿的手心表示他在听。
“子懿时时都在想,为何子懿要这样活着。”他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了胸口,安晟记得那是过去没有好好养伤而留下的旧疾隐痛。
“子懿,到底犯了什么罪?”
安晟看着子懿睁着无神的双目,越过他望向那阴沉无尽的天空,无悲无喜。
又过了许久,子懿转而望向安晟道:“若是替母赎罪,这样……还不够吗?”
安生的身子抖了抖,他从没有听过子懿说过这样的话,子懿也从不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他怔怔的看着子懿,手指停顿在子懿摊开的掌心上,半分都挪动不了。
子懿苍白的脸色更显眉目如绘,那双眸子里的所有情绪全沉敛了下来只余看不透的复杂,他淡淡道:“哑叔,你是谁?”
子懿又问了一遍。安晟眼神晦朔,仿佛挣扎了许久,才有那么点力气动了动那根沉重万分的指头:活下去。
子懿勾唇浅笑,不再言语。只是那眉间隐匿的悲戚怎么也掩盖不住。
安晟坐在石阶上静静的陪着子懿,这么暗的天,怕是要下一场大雪了。
“哑叔,这天冷,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安晟回头看了眼子懿,子懿已经站起身来,没过多久安晟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才想起他这副身躯年迈苍老,不懂武耳力根本就不好。他也急忙站起来,望向院门,这个时候,谁会来?
一群下人模样的人来到了院子里。
安晟皱着眉头站着,这些人这个时候来是要做什么?他可不记得他有准许下人在他的院子里玩耍嬉戏。
一跋扈粗汉模样的下人看安晟瞪着他们立即上前推了安晟一把,呵斥道:“哪里来的糟老头,竟敢这般看着我!”说罢已想动手,好在又有一下人拦到:“这老头我记得,是给地牢送饭的哑巴老头,你看他年岁也大了,估计这耳朵也不好使,且他只替地牢送饭,这府里头的人怕也是不认得几个,一时反应不过来情有可原不是?再说了王爷待下人仁慈,你莫要拿一个老头撒气,否则回头王爷怪罪下来对咱主子不好。”
那粗汉下人笑了两声:“你说得对。虽然本来是想要找那罪子的,可是你看那老头,你说了这么多他还是这样瞪着我,你说他耳聋?我不信。再说了,你也说他是个哑巴老头,年岁也大了,府上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他死了卷去乱葬岗弃了便是,谁会知道?知道的谁又敢吭声?”
话虽如此,安晟身居高位数年,即使身附老朽之躯也依然威严纵生,一个眼神就将那粗汉震慑了下去。
那粗汉吞咽了下口水,那种眼神他们虽不常看可到底是见过的,那是上位者惯有的眼神。可他一个八尺壮汉被一哑巴老头压着传到别人耳里多丢脸?再威严的眼神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哑巴老头?那粗汉撸起袖子不顾身后的人劝阻上前似乎想要揍那哑巴老头。
安晟看那粗汉的拳头微微眯了眼,盘算着这个身体能不能接下这一拳,手骨大概会顶不住力道而折掉。
“你们不是来找子懿的吗?”
拳头没有落在安晟身上,子懿扣住了粗汉的手腕,那拳头生生卡在空中,收不回来也落不下去。
听到这话安晟才突然忆起来,这个粗汉是抚云院看门的,其他人亦是抚云院的下人。那是王妃的院落。
“安子懿,你放手!”兴许是手腕被勒得生疼,那粗汉大叫道。
子懿松了手,人却是有些站立不稳。安晟担心的望着子懿,甚至拉住了子懿的手。
他知道梅若兰找子懿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知道,可是知道又能如何?无力感像是万蚁蔓爬全身般吞噬着安晟的心脏,让他摇摇欲坠,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痛恨他有能力的时候,苛责那孩子,放任那孩子被欺,痛恨他没能力的时候,却百般想对那孩子好。如今他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做不了什么。
安晟捂着脸,为何他现在,比充满仇恨时的自己更痛苦?他若能早些醒悟,那该多好?
懿儿不能去!无力感过后安晟脑子里只剩这个念头,懿儿再不能受任何伤害了!
安晟飞速的在子懿手上写到:逃!
子懿先是有些讶异,随后笑了笑,轻声问道:“逃到哪里去?”
心无归处,何处是归处?
明明有父有母,却又无父无母。
安晟心中一阵悲凉,他不知哪里来的劲,将那粗汉推到在地,他楼过子懿将子懿护在怀里。他在心里大喊道:除非他死,再也不会让这孩子受苦了!
子懿怔愣住了,他何曾被人如此护过,一时竟是回不过神来。
他要的,从来都不多,平凡的温暖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安晟不大清楚了,他只知道这个身体太衰老了,费心费力的这些日子,老朽的身体已经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了。
安晟只觉得锥心刺骨的痛楚漫上全身,他的视野已经模糊,可他依然努力看去,他看到子懿的唇瓣翕动着。他笑了,那孩子总是如此聪颖。
父亲。
二字直直落入他的心间。一阵天旋地转后安晟终于失去了意识。
如果是梦,他就该早些醒来。因为他知道,王府里从来没有一个哑巴老头,从来没有。
他早该知道,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可即便是梦,他也真真实实的心痛到无法言语。
那些灰暗,阴冷,伤痛和委屈。
安晟撑身从榻上缓缓的坐了起来,牵扯了身上好几处箭伤,疼得他额间沁出了冷汗,眼角溢出了泪水。
凛冬已过,天地不再是一片苍茫无际的白,雕窗外的景色一片生机盎然,燕语莺声,远处山上那些抽了新芽的嫩绿树林被缥缈的云雾轻覆着,像是盖了层白纱,若隐若现。
冷究进屋时看到昏迷了三个多月的王爷终是醒了,正坐在榻上出神的望着窗外,他激动的站在了原地,没有上前打扰。
第148章
纪元一年三月十三,春回阳暖,浩浩长空万里无云,百花初绽姹紫嫣红。
宇都今日热闹非凡,四处欢歌载舞,鼓瑟笙箫不曾停歇,街道上百姓们接踵摩肩,达官富贾们的马车川流不息。倒不是说都城日日繁华至此,只是皇帝立后,今日行册封大典才有如此欢庆。
虽说已入春,今日日头也盛,但终归还是有些轻寒。广阳殿御前架了仪仗,太皇太后身着正装坐在金龙宝座旁,燕姑姑担心太皇太后着凉,为她披了貂绒织锦披风,又贴心的取来一个手炉放在了太后的手上。
阳光柔和,漫天红瓣飘扬。安泽谨身着衮冕服坐在龙椅上,乐起,百官伏拜,起身,乐止。
江太傅向安泽谨请示,安泽谨微微颔首,仪式便开始了。
礼典乐曲响起,新后沿着红毯向白玉阶之上的皇帝缓步行去,阔袖上是龙凤纹,延地流彩暗花霞帔上绣了百鸟朝凤,腰间坠着白玉双佩,凤鬓上十二支金钗与九龙四凤冠让那女子显得奢华而艳丽。
太后目不转睛的望着白玉阶下红毯上的女子,竟是恍惚了起来,这个画面她太熟悉了。
她还很年轻的时候,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个小小采女,加之当时夏国不稳战事繁多,她一年也见不到皇帝一面。
在那偏僻又颓落的宫殿里,冬日里的配给不足,她能冷得发抖,伺候她的那几个宫女更是她懈怠不理,日日埋怨跟错了主子。
之后皇帝立了后,也行了大典,她这才有机会见到皇帝,远远的,立在众多宫女里。她看到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女子盛妆如花,华美的服饰缓缓从她眼前走过,那个立在白玉阶上的皇帝笑容温和的迎接着他的皇后,她突然嫉妒得不得了。
那时她便明白了,她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站在皇帝身侧,一条便是无名老死在那偏僻简陋的宫殿里。
太后只是这么稍微出会神,那年轻的女子便已登上白玉阶,恭敬的跪在了她的皇孙安泽谨面前,双手接过金册凤印。朝臣们再次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繁琐的礼仪,终是结束了,太皇太后在燕姑姑的扶持下起身离场。
“太后可是感觉有些疲累?”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悠悠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是啊,陈年往事。她年轻时就看过两次立后大典,直到第三次,她才是大典上的主角。即便如此,也过了十余载。
十余载的时间里,她看到的,所做的,无不越过了她最初的底线。
回到长寿宫,将繁服换下,穿上简朴而方便的衣服,屏退宫女太监,一个人拿着修花的工具来到了后花园。春日里的花争奇斗艳,她却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到了那块菜地旁。
她出身并不好,当年也不过是皇帝御驾亲征,归途路过她生活的村落,歇了一晚便将她带回宫中。若没有那一晚,她或许还是菜农的女儿,一辈子便也就如此。为了上位她也曾不择手段过,皇帝一直没有孩子,直到她为后,直到她有了安繁和安晟才开始子嗣绵延。
她知道安繁偏心泽恒,也知道泽恒优秀,只是她经历的多了,看双生子里那不过才大那么一点点,身体孱弱的泽祤便觉得可怜,多少也有些偏心了。
只是宫中就是这么一个变幻莫测的地方,她的两个儿子,她的亲孙皆……
到了最后的最后,她才悲凉的发现她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太后望着菜田不远处的那口井,突然就忆起那年那个两手疤痕的少年。
婆婆您身子硬朗,必定能长命百岁。」
太后闭上眼睛,自嘲了下,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佝偻着身子去替那些菜除草。只是还是忍不住落泪。
本还是万里晴天的,这会儿却是覆了云遮了阳,下起了小雨。
她仰起头不住的想,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燕姑姑打着伞寻到太后时,太后身上已经湿透了。
太皇太后生了大病卧床不起,没有太皇太后坐镇后宫,后宫便开始全权由皇后掌管。
夏国东边曲城街道两旁的酒馆茶楼楼阁一大早帘栊就已高高卷起,店小二也已在打扫门庭,道上更是摆满各种小摊,叫卖声穿过行人嘈杂声远远便能听到,热闹繁华不亚都城。
张变勾着李斯瞿的走在街上。
“李妹夫,这儿是不是繁华赛都城?”
对于李妹夫这个称号,被叫多了李斯瞿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抵触了:“确实。”
张变笑意盈盈:“那是我治理得好,我也不想夸自己了,你也就意思意思夸一下便好了。”
李斯瞿本想选择沉默,可转念一想又道:“我记得这曲城不算你的地盘。”
张变将眉一挑,停在一大门前煞有其事道:“我胜留侯府就在这里。”
李斯瞿停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下眼前府邸的牌匾,又扭头看了眼对面隔了条大道的府邸大门上的牌匾,顿时一阵无语。
“进哪边?”李斯瞿无奈摇头问道。
张变笑笑嘻嘻的抬了抬下颚道:“还是那边吧。”
对面府邸大门边上的护卫看到张变也不阻拦,并朝他规矩的躬身行礼:“侯爷。”张变点点头揽着李斯瞿的肩膀大摇大摆的入了这简朴却大气的府宅。
绕过影壁,沿着回廊走,驾轻熟路的来到主院,门外下人看到张变亦是躬身行礼:“侯爷。”
李斯瞿见状忍不住揶揄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这府邸的主人。”
“过奖过奖,我只是常来罢了。”张变站在外头往屋里瞧了瞧,没有人,正寻思着子懿这家伙去了哪里,就见子懿以及安子徵和他的母妃三人从外头回来了。
不说张变了,就连李斯瞿都十分惊讶,不明白这安子徵母子俩来找子懿做什么。
子懿看到李斯瞿没有官调也未多礼节,浅笑问道:“李将军何时来的?”
李斯瞿倒是微微欠身施礼,他虽与子懿熟交但毕竟安子徵也是王爷,“我陪芙蓉回趟娘家,所以便来了曲城。”顺道也来看看你这话介于安子徵在也不好说,便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