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15)
医官也不做虚礼便直接为子懿切脉,右手把过后又换了左手,良久才道:“镇北将军心肺曾受创,底子早损,又劳心劳力,一身滞重沉伤须好生休养并用珍贵药材吊着方能延活上些年岁。”
“你说什么?!”这话几乎是安晟咬着牙根用嘶哑的声音吼出来的,吓得那医官忙战战兢兢的俯首跪地不停说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许是下官才疏学浅,诊断不当……”
林飞见状赶紧劝道:“王爷莫急,先出这沙漠之地,再为公子寻良医!”
事分缓急轻重,可安晟心中怎么就堵着个东西,让他胸中燃着的旺火无处发泄,他粗重的喘着气,那火似乎要将他烧透般,让他炙热而难受。林飞急切的声音远远近近,听不甚轻,安晟只觉得喉中一阵腥甜,口中便充斥着那恶心的血腥味。
安晟怔怔的看着林飞惶急的脸,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才刚要开始,却就即将要结束了。
第109章
走了两日,路上遇到吴国士兵基本都与林飞带的人动手了,平成王久历沙场,即便吴国小兵没见过他也会看过画像,所以他们反而不似林飞来时这般可以蒙混过关。好在林飞带的人都是精锐,加之早前安排了接应,一路算是有阻无险。
出了沙漠,安晟与林飞耳语了几句,林飞快马加鞭的先行一步了。
安晟前脚刚归入大营,揣着皇帝诏书的黄门侍郎也跟着后脚来到营地中。本是趾高气昂,但看到一身狼狈却依然面生肃威目含震慑,那个黄门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倒也不敢造次,唯唯诺诺的给安晟行了礼,待安晟梳洗一番才诚惶诚恐的对着位于主位上的安晟秉明来意,且待安晟颔首才敢将圣旨念出。
众人齐聚大帐之内,那黄门侍郎念完圣旨安晟双手接过,冷声道:“臣接旨。”随后又与黄门侍郎道:”你且先行回都。”那黄门侍郎只盼早些离开此地,军营糙地哪能与皇宫相比,更何况这西北大漠,一张嘴风就能吹你满口沙,喝口水吃个饭都拌着沙子,当真是苦不堪言。黄门侍郎自然是十分乐意的连连鞠躬点头,嘴里还一个劲的道王爷辛苦了,王爷福大之类云云的才退出帐外赶紧离开这不毛之地。
黄门侍郎走后,众人才将愤怒的眼神收敛起来,庞松出列喜道:“幸得王爷无恙,否则我们当真要人殉了!”
“庞松你说的什么话,是本王大意追敌落入陷阱,与你们何干?”
一旁林飞低声与安晟解释道:“王爷失踪两日,都城便连连来旨要召回军队,庞将军与小李将军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旨了,这罪,啧,可不小。”林飞虽说得严重,但有王爷在自然无事。
安晟扬眉:“这不是胡闹吗?”虽说如此,但他一出事安繁就招军队回去意图也太明显了,安晟的心沉入海底。
“大伙都坚持要寻王爷,军中没人相信王爷已经……”那词晦气,林飞停了下来。安晟自然明白林飞的意思,他看了眼李斯瞿,扫视了一圈跟随他多年的众将领,嗓音也轻了下来:“无事,这事本王担着,先班师回朝。”
这只剩小半个吴国了,两军一并加上攻下的大半个吴国里收编的军队,这里少说也是支百万大军,即使有一大片沙漠阻隔吴国也挡不住这千军万马之势。可众人转念一想这样确实太耗粮草兵力,反正吴国就这么点地了,他们完全可以休整一番再卷土重来。王爷生死历险,休息一番也无妨,于是大家便也领令退下了。
李斯瞿待众人走后才朝安晟拱手道:“王爷……”话未说完安晟便道:“懿儿在林飞帐内,你要看他便与我一道走吧。”
子懿因高热一路昏沉的出了沙漠,虽然意识模糊,但路上经历的几场厮斗他还是有印象的。安全归营后服了药,用温水擦拭了身体后便也没有那么烧了,人倒有了些精神。
只是那服侍他擦身子的小兵年岁也不大,总是让子懿想起胡小辽来。若他当时强撑着维持清醒不放松警惕,或许……
没有或许。
子懿将眼中的悲痛遮去,抬眸朝帘帐那望去。
安晟掀帘入内,他身后跟着李斯瞿。
李斯瞿随安晟来到榻前,他仔细的打量着倚靠榻上的子懿,只是看,什么话都没有。
子懿笑了笑,哑声道:“我没事。”
来的路上安晟倒是难得说了子懿的事,李斯瞿听着安晟话里的意思大概明白,子懿没多长的命,王爷想尽快带子懿回宇都诊治,所以才选择放弃那半个吴国直接接旨班师回朝。
李斯瞿听到子懿说没事心里憋闷难受,看了子懿一会就撇过头去了。
安晟坐在了榻边,抬手覆在子懿额上,“好似好了些。一会让人煮些粥来,你多少吃些。”
子懿垂眸点头。
安晟对李斯瞿道:“李斯瞿你在这陪陪懿儿,本王还有事须处理。”
李斯瞿应是拱手作揖送安晟出帐后便返回子懿榻前,拉过一张简易的凳子坐了下来。“子懿你……对了,我们要撤兵了。”
“为何……”子懿问出来便想明白了,王爷是无心应仗。
李斯瞿一脸笑容扯开话题道:“我这次随你灭了梁国,不知道能得个什么赏赐?”
“芙蓉。”
李斯瞿笑得更开,“安子懿,你也不是那么死气沉沉的嘛,还知道揶揄我?”
子懿也笑道:“李大将军可未必能轻易应允,到底是风尘女子。”
李斯瞿的肩立即垮了下来,愁眉苦脸道:“这个我知道,我爹七老八十了,特别食古不化冥顽不灵墨守成规。唉,我和芙蓉可是两情相悦啊,自从上次被我爹逮了一回,我如今上个青楼都改用翻墙攀楼,搞得跟做贼似得,被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李斯瞿没钱上青楼,只能偷鸡摸狗呢。”
李斯瞿自个给自个倒了杯水,抬手用眼神询问子懿,子懿微微摇首,李斯瞿喝了水继续道:“对了,回都咱们找张变一同上喝几杯吧,难得累了个大半年,得好好放松放松。哎,我都给忘了,张变跑去东边当侯爷去了,我听别人说他把那个落魄的八王伺候得贼好的,那八王也是突然开窍,整日遛鸟下棋不管世事,跟我隔壁张府张图他老爷子似得。张变那混小子过得实在舒服,不行,我得写个信叫他来宇都折腾折腾。”李斯瞿一通自说自话,也不管子懿有没有意见,开始寻起纸笔来。
子懿浅笑,看着李斯瞿瞎忙活,悠悠道:“大夏基本一统,军队归都,张变这个胜留侯自然得来朝贺。”
李斯瞿不好意思的将林飞几案上的笔搁了回去,将落了一个墨点的纸塞到了其他纸张的下边去。一拍自个脑袋道:“呀,我人老,善忘!”
“你是心里念着人。”
李斯瞿装傻憨笑,大半年没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早就害相思了。“喂,安子懿,我可都没发现你眼睛这么厉害,能洞悉人心啊。”
子懿笑而未语,不能说他洞悉人心,只是大军要回都了,李斯瞿人高兴,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李斯瞿又墨迹的说了些军营里的事和刚才来的圣旨,看子懿有些疲惫,那负责伺候子懿的小兵也端了粥来了,他便让子懿好生休息也退出帐外了。
第二日,大军整军待发,安晟特意让人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打算让子懿躺着回去。这一掀开帘帐,就见子懿身姿挺拔,身着胄甲,正束着玉带。
“懿儿?”
子懿回首,作揖恭敬道:“王爷。”
安晟眉梢一挑,往前一小步自个将帘帐放下,将身后跟着的林飞庞松李斯瞿等一干将士隔在了外头。隔在外头的林飞憋笑小声道:“走走走,没我们的事,王爷家事,家事。”
安晟真是有些小恼:“父王,父亲,爹爹,你挑个叫或者随便叫。什么王爷来王爷去的,本王听得烦。”
子懿有些诧异,这……沙漠里他也不过是担心有遗憾才喊的父亲,他……还是妥协了。
“父亲。”本想很难开口,可是开了先河后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
安晟这才满意的点头,“我备了马车,你这是做甚?你腿上的伤未好,别折腾。”
“无事,子懿只是骑马。”
安晟脸色略沉,“胡闹,医官说你要好好休息,骑马不用脚走就可以折腾了?铠重甲沉的赶紧脱了,与父王一同乘车。”
子懿轻启了唇,可半晌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听话的将刚系好的玉带解下,卸甲。
安晟看了看帐内道:“林飞不是说安排了个小兵服侍你吗?人呢?”
“子懿不习惯别人伺候,已将他遣走了。”子懿垂眸淡淡说道。
安晟叹了口气,上前亲自替子懿解甲。子懿紧张道:“王……父亲?”
安晟认认真真道:“老子替儿子脱脱铠甲,做不得吗?”
子懿知道安晟是心里不舒服,心上有着愧疚,所以想要为他多做些。子懿长睫覆在眼眸上,模样还是如以前一般乖顺,唇边含着一抹浅笑低声道:“王爷不欠子懿的,不必如此。”
“即使不欠,我为儿子做点什么不行吗?”安晟眼皮都不抬,说得理所应当。
子懿迟疑道:“子懿与父亲同乘一车,世子……”
安晟的语调忽的转厉,“我命前军连夜开的道路遇到埋伏,吴军若能算天机又如何会一败再败?”这显然是有内女干。随后安晟又摇首叹息道:“我已让羣儿回北境去了。懿儿,你若想要,回都入了籍,世子便是你……”
“子懿不想为名所累,福宅很好。”
安晟拍了拍子懿的肩膀,这时林飞在帐外大声道:“王爷,末将有事禀报!”
安晟道:“懿儿,你先歇会,父王处理些事。”说着让子懿坐回榻上才出了营帐。
安晟用眼神示意林飞,林飞知会,与安晟行到丈外才小声道:“王爷昨日让末将先行将梅勒荆关押用刑,梅勒荆开始并不承认,还言细作已被处死。鞭挞了一夜后已经承认了是他告密,他也只说是他一人所为,只是……世子……一直跪在地牢内,此时还未起身回北境。”
梅勒荆被缚在冂字木架上,前后立着握鞭的执刑人。他的前胸后背布满鞭痕,浑身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而安子羣就跪在外边。看到安晟来,安子羣强迫自己移动早已麻木的膝盖膝行至安晟脚边抱着安晟的腿抽泣道:“父王,父王,羣儿求您了,饶了舅舅吧,看在母妃的份上……父王,求您了!”
林飞只觉得这安子羣跟着名师钟离先生白跟的,这勾结敌军,背叛夏军,犯的是滔天死罪,梅勒荆与他本就难脱干系,王爷只对梅勒荆用刑明显已经不深究了……还如此不识趣。
安晟俯瞰着安子羣,不知为何心中寒凉,揉了揉眉心才道:“羣儿,你再不动身回北境,本王就派人压你回去,你选吧。”
安子羣瞠目结舌,颤抖着松了抱着安晟腿上的手,难以置信的抬头望着自己的父王。突然道:“父王不信羣儿。”
安晟面色寒了下去。
安子羣看安晟的表情咬牙道:“羣儿知道了。可此事若是与安子懿有关,父王会怀疑吗?”
安晟闭目坚定道:“不会。懿儿绝不会这么做。”他怀疑的还少吗?他错就错在怀疑错了,防备错了。
这话让安子羣顿生怨恨,也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羣儿明白了,羣儿会回北境,但羣儿想带……”安子羣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梅勒哀求到:“带舅舅回北境安葬。”
安晟微微眯了眼,毫无感情道:“鞭死后戮尸枭首,曝尸沙漠!”安晟转身大步离去,不再给安子羣任何说话的机会,他有些疲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