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下)(47)
身体突然变得十分沉重了起来,就像有只手拽着他,他挣脱不掉只能不断地下坠,飞速的下坠,周围的一幕幕从他眼前倏闪而过。
奇怪的是安晟并不担心此刻的境况,他应该已经死在了宇都的城楼上了吧,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一阵天旋地转,安晟似乎跌进了一片柔软中,他感觉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眼前的黑暗渐渐变成了灰雾,他似乎闻到了血腥味。
他努力朝前看去,心头猛得一缩,揪痛得几乎要跌坐在地。
他看到熟悉的院子里,那棵老树上,那个少年浑身浴血。
血一滴一滴的落在雪上,汇集成一滩血水。
安晟的心,也在滴血。
他想说话,他要让人去找大夫来,他要去将那孩子放下来!可是,他张着嘴,只发出了了嘶哑难听的呜咽声,安晟怔愣在了原地,他哑了?
鞭子凌厉的破空声拉回了安晟混乱的思绪,他朝那声音看去,瞳孔猛得一缩,他看到另一个他挥舞着手中的蚀渊狠狠的抽打在那孩子的身上。那孩子虽极力抑制还是忍不住低低的闷哼了一声。那鞭子抽在少年的腰侧上瞬间便绽开了一条血痕。
那也有个安晟,那么,他是谁?
安晟低下头,他看到他的头发花白,他摊开双手,没有习武之人该有的茧,只是一双苍老粗糙的手。
“你这个孽畜!你为何故意不救鑫儿,你何以如此歹毒!”
那个自己声声泣血质问撞击着安晟的耳膜,那一下下鞭子仿佛抽打在了他的身上,他心如凌迟般的锐痛,他使劲的揪着自己的衣襟也无法减轻半分痛楚。他要去阻止那个自己。
“哑叔,你怎么站在这?这院可是王爷的院子,即使是院门也不能久站。”一小厮打扮的人过来拉了把安晟,也瞥见了院内的情形,拉着安晟的手也明显的抖了抖,但很快又拉着安晟赶紧离开。
安晟并不想走,他想要去阻止那个自己,可他发现他的力气竟没有那小厮大。他被那小厮一路拖拽着,一直到了下人的大院那小厮才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训道:“哑叔啊,幸好没人看到你在那站那么久,二王子走了,王爷这几日是难过得不行,虽平时待我们这些下人不差,可也不能去触王爷的脾气啊。你看那四公子那么惨,此时的王爷绝不能招惹。”
安晟想要说话,呀了两声也终是明白了那小厮为何叫他哑叔了。他此时只是个王府下人,他能做什么!
那个孩子……他该怎么办?
“哑叔,哑叔?”
安晟回过神来,那小厮道:“我知你心慈,可是四公子生来带罪,他虽可怜可是我们这些下人也是爱莫能助。更何况这次他害得二王子殒命,怕是王爷不会放过他了。”说着那小厮感叹道:“这次若死了也好,不用再受这些个苦了。”说罢小厮重重的叹了口气。
安晟心绪繁杂的立在了原地,他知道那孩子不会死,可是他哪里还忍心看那孩子受苦?
“哑叔别发愣了,这午时快到了,赶紧送饭去地牢里吧。”
安晟有些茫然,那小厮看哑叔的神情好似三魂丢了六魄般,眼中全是痛苦,他虽然不解为何哑叔今天如此奇怪,但哑叔不会说话也不识得字,他问了也是白搭,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许久后安晟脑子才转了起来,他以前去地牢是有见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负责给那些犯人送饭。想着安晟按着自己的印象去了后厨领饭,他有记得他吩咐过就是地牢的犯人也要给饭吃。安晟想这个时候应该能看到那孩子了。
安晟才到后厨门口,厨娘就已经将饭菜放入高高叠起的食盒中交给安晟。安晟有些吃力的拎起食盒往地牢去,才到地牢外就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这副身体估计十分苍老了。
他颤颤巍巍的下了入地牢的台阶,将饭菜分发给了地牢里的犯人,饭菜都是清一色的糙饭和过水的青菜,相比其他牢狱里只有水和硬馒头他平成王府里对犯人的待遇已是极好的了。可是安晟一想到子懿只能吃这些他心底泛着酸楚,那孩子胃不好,生病受伤谁吃得下东西,更何况是这样的饭菜?
安晟盘算着晚上的时候他想办法弄些粥来,先找机会看看那孩子。
他一间牢房一间牢房的分发过去,一直到了最里间,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那碗饭。他的手抖个不停,他看到那孩子就那般毫无生息的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全是狰狞的鞭伤,虽然上了药止了血,可那一身伤还是狠狠的扎进安晟的眼里刺透了他的心脏,让他痛彻心扉。
安晟眼睛酸胀得不行,他揉了揉,才感觉到手背一片湿润。
他想问那孩子是不是很痛很冷,可他不会说话,他从来没有那么恨,恨上天给他一次回来的机会却什么都不能说。
安晟泪迷眼,完全没注意趴在地上的那孩子的手指动了动,眼睛微微打开却没有什么焦距,少年用低弱的声音开口道:“哑叔,子懿没事……”
这个安慰让安晟觉得浑身都痛,像是剥皮抽筋割裂血肉般,痛楚像是从骨髓里漫出来一般,他无法自持的难过,他的手抠在栅栏上,指甲断裂了都不知道。
地上的那少年又疲惫的闭上眼,嘴边有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的声音喑哑到无声。安晟努力看去,依依着唇语辨别着那孩子在说什么。
“如果,子懿死了……又没有家,死后该去哪里?”
安晟多想告诉他,他其实就是他父亲,他后悔了,他想要好好待他,给他一次机会,他愿来世为奴为畜,只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让那孩子有家。
他不会被仇恨蒙蔽自己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放那孩子自由,他会去承担一切!
但无论安晟心里如何祈求,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然是花白着头发,说不出话的哑叔,他只能跪在牢外,看着里面的那孩子又陷入了昏迷里。
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
安晟颤抖着手轻轻拉过那已经失去知觉的孩子的手,手腕触目惊心的勒痕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指,在那孩子的手心里轻轻的,不停地写到:父亲爱你。
为什么他要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那孩子,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他重新活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他?
安晟久久不肯离去。牟直过来拍了拍这老人家,轻叹道:“哑叔,生死有命,四公子逃不过便是天注定的。”说罢牟直立在一旁,哑叔不会说话也不识字,他并不指望这老人家会回答他。
安晟闭上眼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将自己的粗布棉外衣脱了下来,透过栅栏,轻轻的而又仔细的盖在那少年身上生怕弄疼那少年一般,随后他才艰难的起身。
牟直双目一直盯着壁上短烛上欲灭的豆火,无奈道:“哑叔,无用又何必?”
安晟失神的回到了下人的大院里,却又不知道哪间屋是他的,他茫然的站在院里,直到早上的那小厮又出现叫了他好几声,他才转头看了过去。那小厮跑了过来,盯着安晟左看右看道:“哑叔你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生病了,你的外衣呢?哎,先到屋里睡一觉吧,屋里橱子还有棉服,你先穿着,回头我再找总管给你领件棉服来。”说着拉着他到了一间小屋里,屋子很小,有两张不宽的硬床和一个小橱子。
小厮道:“哑叔快歇着吧,我还得去忙呢,二王子要出殡了。”
安晟机械的点点头,躺在了床上。小厮不放心的又看了两眼才又急急的走掉了。
安晟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他无法忽略心里的隐痛,因为那里痛的要命。
他爬了起来,在自己的床头摸到了一个小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些铜钱和一些碎银子。他从橱子里取了棉服穿上,又将所有的钱揣怀里,从侧门出了王府。
番外二
安晟从出生起便是皇子,身份金贵,习武从军虽然不娇也能吃苦但他又何曾做过下人做的事情。这世间除了父皇母后天地神祖他又何曾向谁低过头。
可他此时已不是那个手握重权高高在上的平成王,他只是一个年迈的老头,王府里一个卑微的下人。
他来到了京城有名的曾医堂,这个医堂的曾大夫医术了得,在民间享有极高的声誉,所以前来寻医的人多得都排出了堂外。
安晟从午时便一直随着其他人候在这里,排在了队伍的后边,除了耐心的等着,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是王爷,他无钱无势。
冬日的天很冷,屋外没有遮风的地方,一阵北风吹来,安晟瑟缩的紧了紧身上的棉服。这身子太衰老,即使着了厚衣衫也抵挡不住寒冷。
冬夜总是很快便到了,入夜后更冷,好在他一直坚持着,这会也是看到了大夫。他没法说话,只得拉过曾大夫的手在那写着,尽量描述着症状。曾大夫仔细辨认着掌中的字,待这老人家写完,他才摆摆手道:“老人家,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你要治的人老夫看不到,更别说切脉查看伤口了,实在无法对症下药。”
安晟急切的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拉过曾大夫的手继续“说”却被曾大夫避开了:“老人家,我明白你心急,医者父母心,我亦是不忍,可照着你的描述,那人是重伤,必须亲看处理伤势,也得把脉才能对症下药。可你这……人都没法来,我去也不行……”
安晟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即使他知道那个自己不会放任那孩子死去,肯定会让大夫去看子懿,药也一定会有。可是他也记得那孩子至少还要在地牢里待半个月,这么重的伤,怎么受得了?他真的不想看到子懿受苦,若不做点什么,他心里根本无法好过,他想要给子懿补补身子。
突然脑中一闪,想起了什么。那孩子为他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他这副年老的身躯,这个低下的身份,能为那孩子做什么!
许久后安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握紧了拳头,闭上了双眼,缓缓的朝曾大夫跪下。
去乞求,可以让那孩子舒服些的办法。即使他知道他做的,实在微乎其微。
安晟觉得身体有千斤重,膝盖僵硬到不行,他恨不得马上离开,可是不行,那孩子一身伤躺在那里,他要自己为那孩子尽量做点什么。
还未能跪下便被曾大夫一把扯起,曾大夫无奈道:“凡大病,久病,失血,脉动微弱欲绝者,皆可服用人参。”
安晟仿佛看到了希望般,眼里满是感激。可是王府的药房他一个哑巴下人哪里能取出人参来?他将身上的所有银钱全掏了出来,期望的看着曾大夫。
曾大夫身后的徒弟瞄了一眼安晟手里的碎钱忍不住道:“这点钱就想买人参?”
安晟第一次觉得是如此的无助,无力感吞食着他苍老的身躯,他的身体委顿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悲伤和痛苦。
他痛恨现在的境况。他可以看到那孩子,接触到那孩子,却无法帮助他半分。
曾大夫看着这老人家满目恳切最终还是接过了钱,他对身后的徒弟道:“去取根人参来给这位老人家。”
那徒弟瞪大了眼道:“师傅,人参可不是便宜东西,这么点钱也就够买根须!”
曾大夫呵斥道:“快去!”那徒弟只得按曾大夫说的做,不高兴的去将人参取来。
安晟眼中满是感激,他曾高高在上,荣华富贵,从未觉得一棵普通的人参是多么的珍贵。曾大夫道:“这人伤得这么重,即使救回一命也要好生养着。我行医虽不为钱财,可病人这么多,我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帮到。即便帮到了,也不可能一帮到底。”说罢曾大夫又取了瓶伤药递给安晟,安晟双手接过,如宝贝般收在了怀里。
他匆匆的赶回了王府,才回到下人大院里,与安晟同住的那个小厮拉住了他,审视着他道:“哑叔你今日是怎么了?晚上的饭还是我替你送的,去得晚了还被牢头一通骂。哑叔你一整日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生病了还是有什么事?”小厮塞给安晟一根小树枝:“哑叔你要不画出来?”
安晟看了看眼前的小厮,用手上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了起来。小厮看了看,更是奇怪的问道:“哑叔你要小炉子和砂锅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