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虐)(86)
恍如隔世。
分明只是离开了七八日,可当他跋山涉水再一次回到不空山前看见那高高的三重山门时,却生出一种无边的陌生之感。
天机禅院,三重山门。
第一道山门,上刻“山水”;第二道山门,刻的也是“山水”;第三道山门,刻的还是“山水”。
往日他只知典故,此时方知心境。
来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去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归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世间山水总不改。
世间易改是人心。
爱恨是缘,红尘是劫。莽苍里走过一遭,才知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求,必有所舍。
他想起昨天那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他把昏睡过去的沈独抱进禅房,他连脉搏都变得时有时无,无意识间却还抓着他的手,那是一种恐惧又眷恋的姿态。
只是谁知道他心底的忧和怖呢?
业塔杀生,真佛舍利……
世间最难,是回头路。
烈日下山风吹荡,竟也有一股彻骨的冷意,天机禅院止戈碑便立在那溪水之畔,善哉站在这山脚下抬首而望,高处的天机禅院仿佛在云端一般,俯视着这世间芸芸疾苦之众生,也俯视着他这渡过苦海又回头返岸的教徒。
重抬步,情爱都抛。
善哉垂首低眉,终是俯身在这第一重山门前伏身跪拜,一如往昔每一日在佛前参拜一般,从第一级台阶起,一路拜上。
早有见着这一幕吓住的小沙弥往山上去通传,禅院里得闻这消息的僧众纷纷震动,缘灭方丈率人来到山门前,见着那一道跪上山来的熟悉身影,只觉心底沉重,隐约已明白了他回到山门,所为何事。
可一时间实在不忍责问。
缘灭方丈长叹了一声,合十道:“善哉,你这又是何苦?”
“欢乐时趣,离别总苦。自古生老病死不可强求。可弟子痴愚,偏要强求一回。”
雪白衣袍沾了灰尘,善哉清隽的面容无悲无喜。
“善哉自知心罪未解,又添身罪,乃业孽缠身,只求得杀生佛舍利一渡苦海中人,余生愿重归我佛,忏悔己罪,长守业塔……”
在这高高的第三重山门前,他放下了世人眼中一切曾有的荣与辱、名与望,伏首跪拜在阶前。凡俗世间七情六欲都在这一刻从他身上熄灭,再不见有任何妄念涌动的影子。
这一刻,他又成为那人仰视也不及的慧僧善哉。
为他动过凡心,也为他重遁空门。
第92章 无所惧┃记不记得我说过,千万别栽老子手里?
“施主, 施主!您——”
“滚开!”
一把将眼前碍事的几名僧人挥开, 沈独面白如纸, 眼底再不见了半分温度,眉梢都似凝着冰渣子一般,往昔散去的戾气仿佛更深地浮了出来, 他脚下有些踉跄,却还是一意孤行往禅房外面走去。
小明寺的僧人们不过是因受那“不言法师”之托所以留沈独在此借住,也答应了要把人给照顾好, 哪里料到这人竟半分也不领情?
在被他推开时, 众人都觉骇然。
一为沈独此刻的神情,二为他所展露出来的非比寻常的功力。
唯独早上在沈独禅房里同他说话的那僧人还不肯放弃, 他是受“不言”亲托,又知道眼下这一位施主乃是病入膏肓, 万不敢放他出去,便冲上去拦他:“施主, 施主,万万不可冲动啊!不言法师已经交代过了,施主有恙在身, 最好静养, 也不该离开此寺,免得招惹祸端……”
“祸端?”
沈独看着张开双臂死活要拦在自己身前的这和尚,杀心忽起,冷笑了一声,这一时身形如电, 竟鬼魅一般到了那和尚身前,一把扼住了对方的脖颈!
僧人顿时难以呼吸,挣扎起来。
只是沈独此刻再怎么因中毒而孱弱,可本身六合神诀大成的功力依旧在,他再怎么样也不过山寺中一普通僧人,又怎能敌得过沈独?
沈独捏住他,就想捏住蚂蚁那样简单。
“施主,施主你干什么!”
周围所有僧人见状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似乎终于是看出了点什么端倪,纷纷怒喝起来,可又怕激怒了沈独,所以有所忌惮,不敢上前来。
沈独却都不在乎。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干脆一把捏死了这僧人,再将这小明寺里里外外都屠个干净,哪里管是善还是恶,只要那死秃驴知道欺骗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可真到了收紧五指要用力时,一股悲凉又由衷涌出,竟让他失了这一身锋锐的杀气,转为了颓然。
一松手,他随意把人扔开了。
声线平直到了极点,好似没有半点情绪的起伏,他连看都没看这周遭惊骇的僧人们一眼,只道:“不要找死,我不想杀你们。”
冰冷的一句话。
不是久经杀戮之人,说不出那暗潮下掩藏的杀机,也绝不会有这般平静的面色。
僧人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看出他们根本无力阻拦这一位施主离开,没有再强行上去阻拦。只是站在山寺的门口,看那一道身影带着点摇晃与恍惚地下了山,在山道上渐渐去远,不见了影踪。
沈独觉得,自己今日也在做梦。
又或许……
不是今日在做梦,而是过去的几日都在做梦,这梦太美太甜也太长,以至于他沉浸其中,忘却了现世一切的烦忧,如今醒来了反倒觉得现实才是梦境。
不然,尝起来怎会这样苦?
传闻百舌奇毒乃是以百蛇之毒所制,毒与毒相混各有变化,便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也未必能穷尽其变化,毒入体后又因人之体质各有差异,从来是难解至近乎无解之毒。若世间可能有一物能解此毒,便非天机禅院业塔内那一枚杀生佛舍利莫属。
沈独确是已近油尽灯枯。
心里虽也曾想过要贪恋接下来的一日一日,可和尚在已然是他最大的幸运了,何必再强求?
所以在死亡即将到来之前,他变得坦然而坦荡,希望自己没有惧怕也没有恐惧,不想和尚为他伤心,更不想让他为了自己回到禅院去拿那劳什子的舍利!
天下事,有所求,必有所舍。
离开禅院是一朝之事,他在五风口同江湖人动过了手,怎么算也已经触犯了戒律,要回禅院岂有那样简单?
明明说的是“好”,是“不骗你”,可到头来怎么就成了“不好”,成了“骗你”?
还有那死蝴蝶。
他是背弃了与他的承诺,一走了之不算完,还要将他的心挖出来挑在刀尖上吗!
沈独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下了山,只凭着心中那一股直觉往不空山的方向去,想自己能不能在半道上截住他,想他也许还没走远。
只是一路追至五风口,才知那希望有多渺茫。
到底他修为比他还要高,他若真想走,他哪里留得住?
人没追到,消息倒是听了不少。
他是离开了江湖,但江湖从没有离开他。自五风口那一夜血战后,又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包括假池饮的尸体被顾昭揭穿,天水盟寻回真少主,斜风山庄力挫妖魔道,还有……
真池饮设计,生擒姚青。
杀了崔红,赶走裴无寂,便相当于自断左膀右臂,又加之前段时间的变乱,妖魔道因内耗实力受损严重,更不用说这段时间群龙无首,没了沈独的踪影,闹得人心惶惶。
姚青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回天之力。
她一路追人而去想要找回沈独,没料想反被天水盟那真少主池饮设了一局,待要撤出时已经迟了。
现在,人就在五风口,过不两日便要当中枭首示众,再将脑袋挂到旗杆上,以慰天水盟诸多英豪在天之灵。
在听见这消息的瞬间,沈独便知道是计。
真想要杀姚青,早在抓到的时候就弄死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将人弄到五风口来,还要传得江湖皆知?
不过是为了引他出来设的一场局罢了。
若早两日,避世远游的沈独势必不会知道这消息,但如今从那一场美梦里醒来,倒是正正好知道了。
他看得很清楚,理智也告诉他不该去。
可人之将死,对自己的本心看得倒比以往清楚。
若他是个合格的妖魔道地主,此刻需要做的不过是置之不理,任由正道那些人杀了姚青,事后再谋复仇之事。
可他什么时候合格过呢?
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该喜欢上一个和尚,还为了他要死要活,不惜将自己陷入险境;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该抛却这江湖上纷纷扰扰之事在这种关头去追一个和尚。
既然一开始便不被人以为是有资格继任道主之人,那又何必强求自己,不合格便不合格到底好了。
只是……
他原想去追那和尚,拦着他让他不要去,可如今姚青在这里,危在旦夕,便是他心里再想,脚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也许,善哉是故意的。
他若要回天机禅院,取近道必会经过五风口,姚青的消息传得这样广,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却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后也许会有另一个人路过此地,然后不得不为此事停留,再也无法追赶他的脚步。
这一念冒出的瞬间,当真是心如死灰了。
沈独站在五风口高高的城门外,莫名地笑了一声,想要直接进去打听清楚姚青此刻所在的位置,可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处境和妖魔道上的状况,终究还是将那种人之将死豁出去了的冲动按下来。
他可以死,但姚青不能。
若真要去救人,还是当有个周全照应的法子,别没把人救出来,把自己搭进去不说,再把姚青也搭进去,便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又退回来,进了一片密林。
身上穿的还是那一身深紫的鹤氅,当初藏于袖中的幽识香还有一段在,沈独想了想,到底还是点燃了。
往日或恐还顾虑几分得失,如今命也不剩下几天,除了和尚之外无牵无挂,还有什么好计较呢?
幽识香燃。
幽识鸟至。
他用烧黑的断香写了一句话,让幽识鸟送去该去的地方,便趁着夜色降临黄昏时入了城,隐匿下来,倒轻易地探知了姚青被关押上城中一处废庄之中,但也没急着去,而是在城中歇了一晚,次日天黑了才摸至那废庄墙外,悄然潜入。
天水盟虽派了不少人在这里,也防备着今夜会有人来劫人,可沈独毕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凭他们的本事又怎么拦得住?
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摸了过去。
有的屋子里故布疑阵,设好了陷阱,看似有很多人把守,可里面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一直找到了东厢房,他才透过那窗缝,看见了被关押在囚笼中的姚青。
昔日一身红衣的英气女子,此刻满身都是血污,连脖子脸颊上都多了几道血痕,更不用说那被铁链束缚起来根本动也不能动一下的手脚。
只是身处这境地,她却闭着眼。
好像既没有半分担忧,也没有半分恐惧,倒比他这个来救人的还显得坦然。
于是沈独一下笑了。
他轻功最好,脚踩在地上都听不出半点生意,悄无声息便拧断了角落处一名天水盟弟子的脖子,然后把人靠在了墙边,再一路行进,如法炮制。
没半刻,周遭人便都躺下了。
沈独这才进了屋,臻至化境的劲力一运,便将挂在精铁囚笼外面那一串大锁给捏废了,铁链顿时掉下来。
这动静立刻将姚青惊醒了。
她原以为是要去赴死了,可谁想到睁开眼来,看到的竟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怔怔喊了一声:“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