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虐)(76)
小老头儿摇头晃脑地把那经文背了一遍,还好心询问沈独。
可站他面前的沈独,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只在听见那一句“鸟道重关啼不住,舍身非望别峰知”时,整个人的面色便苍白了下来;又听他念“野人忘却衣裳恩,布袋街头愁鼓腹”,则心痛如绞;及至“污泥总是莲花国,甘露倾瓶掌上香”,已觉世事弄人……
他愿渡他,不过是因为慈悲。
因为“污泥总是莲花国”罢了,可他这样一团脏污的泥淖,终成不了“甘露”,没那倾瓶的掌上之香。
沈独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佛偈是那一封从天机禅院送来的信里写的,那时他只知写信之人是善哉,却不知善哉便是他,于是那信竟看也没看一眼,便搁在一旁。
如今了然,已阴差阳错、时过境迁。
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想事情怎么平白到了这一步,又想他若早点看见和尚的那封信是否会有点不一样的改变,可到头来终究无解。
他还是他罪与业。
那为他背佛经的小老头儿见他半天不说话,暗道纳罕,只是家中还有人等着,也不好等多久,便嘀咕了几句,又摇头晃脑地念着那佛经,背着柴禾慢慢去远了。
“法眼攒眉休借问,观莲池和没弦琴……”
过了许久,沈独才回过了神来,念了一声。
这时崔红、姚青二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崔红的眉头紧紧皱着没说话。
邀请却是到底要担心他几分的,上前问道:“道主,你没事吧?”
“没事。”
沈独想,都已经过去了。
他笑了一声,只向姚青伸出手去,道:“就是忽然想吃糖了。”
姚青顿时一怔,但还是赶紧将那小小的糖盒取了出来,递给沈独。沈独将那糖盒打开,一块一块方块状的冰糖便松散地躺在盒子里面。
他拿了一颗,放进了口中。
只是抬头时却看向了崔红,唇边的笑意挂起来,只道:“说起来,小时候第一次吃糖,还是崔护法给的。从那以后,虽然总被你耳提面命,可也总没戒掉这嗜甜的毛病。”
崔红与姚青,几乎是看着沈独长大的。
原本赶路赶得好好的,结果半道上放走了裴无寂不说,遇到个老头还停了下来说了好一通话,现在更回忆起以往来……
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不很妙。
崔红其实都要忘记还有过这么一段了,如果不是沈独提起,只怕就要与其他庸俗的记忆一道,深埋起来。
他恍惚了一下。
在沈独说这话的时候,他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沈独。
那时东方戟还未到间天崖,连蚂蚁都舍不得杀的沈独还是那个浑然不似长在妖魔道的沈少主,成日跟在他身旁问外面的世界如何,又问他为什么道主最近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
知道一切的崔红,忘记自己是怎么说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说了假话,然后给了沈独一盒糖,过了没三天,便从山下带回了东方戟,从此沈独有了一位妖魔道上人人喜欢的师兄。
陈年往事,本应该放进灰尘里。
崔红抬起头来,只对上了沈独此刻那含着一点笑意的眼眸,只是不知为何,已生出满心的悚然!
“咔嚓”,轻微的脆响,那冰糖在沈独的口中碎裂了,化作忽然浓郁的甜。
“啪。”
他垂眸看了一眼,竟将糖盒盖上了,转手递给崔红。
一句话没有。
崔红伸出手来,只从这一双眼底看见了无尽的复杂,仿若旧日时光在长河里流动,可最后一刹那都归于了虚无。
他听到了沈独轻飘飘的声音。
是忽然的一句问:“崔叔,你至今也觉得,我不如东方戟吗?”
那个在妖魔道上近乎于禁忌的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一种席卷生死的危机感便已经疯狂涌上。
只是再想逃已经迟了。
在崔红的手摸到那糖盒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时候,他的头颅便离开了脖颈,“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没有任何人看清沈独的出剑!
他的六合神诀,在这一刻已然臻至化境,雪鹿剑出更是悄无声息,剑锋落时,人头也落。
糖盒跟着掉在地上,糖块浸了血,像玛瑙。
姚青整个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不过觉得眼前被那雪蓝的剑光一晃,身旁的崔红便已经倒了下去。
她睁着眼,只能看见眼前的沈独。
冰冷的脸上溅了血,眉眼间的戾气没了,可平静的瞳孔下是更骇人的凶杀冷酷。
没擦脸,也没擦剑,沈独随意地将剑还了鞘,甚至都没看崔红那身首异处的尸首一眼,也没看那散落的糖块一眼,只奇怪地叹了一声:“想活的不能活,能活的不想活……”
这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这时候,包括姚青在内,所有人心底里第一时间生出的竟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为方才那笑语之间突然翻脸的杀戮……
仿佛这一路来那种奇怪的感觉都是错觉,沈独还是那个沈独,喜怒不定,动辄杀伐,永远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坏。
他衣袍上还沾着血,也没管所有人是怎样神情,只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道:“不必为他收尸,就这么放着吧。”
该看到的人总会看到的。
话毕,已是当先打马而去,向着五风口方向去了。
日已过中,渐渐西斜。
这一片连绵莽苍的群山,依旧保持着一种似乎永不改变的平静,除了偶然起落的飞鸟,便像是一幅静止的图画。
不空山上,所有不速之客已去。
小沙弥宏本手中抱着几卷刚抄好的经文,走在善哉的身后,脸上还带着几分兴奋,没办法收住自己叽叽喳喳的话语:“我还是第一次要去村落里呢,到时候善哉师叔也在那边讲经吗?那这样的话他们可要羡慕死我了,又能听到师叔讲经……”
后山脚下这一段路,并不平坦。
僧人垂首看路,走了下去,却只任由那小沙弥在耳旁聒噪着,并不接一句话,也未露出任何不耐的神情。
或许是不在意,或许是没听见。
山下又是那一片茫茫的竹海,翠色的竹叶摇动起来,像是在山与山的沟壑之间镶嵌上一块又一块碧绿的翡翠。
林间那条小道已落满枯叶。
善哉望了过去,想起自己自上一次后便再未踏足竹舍,这一时间本该心如止水,可脑海中却蓦地冒出某一个人在佛堂上那些大胆放肆的污言秽语,还有最后那荒凉的眼神……
止水微澜。
原本该向前的脚步,在这片刻的沉思与游移间,已转了方向,竟向着那林间竹舍去了。
直到站到了竹舍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这一时想要再退,又忽觉退也无用,本心便在此间,纵使此刻离去,也并不代表他从此便不牵挂了。
只是在将那门推开之时,到底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早已有月余没人踏足的屋子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一片,没落下半点灰尘,桌椅床榻都摆放如旧,仿佛才被谁整理过了一般。
书架上,经卷不再,已空空如也。
但角落的画缸里竟还插着一封系上的卷轴。
善哉立在门前,天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却无法掩去他此刻突如其来的怔忡。
还有……
心颤。
没有理会身后宏本疑惑的声音,他迈步走了进来,从画缸中将那一幅画取出,便已认出这是昔日沈独画过但被他添了几笔的那幅画。
于是就这样拿着,好半晌才放到了案上。
系着的细绳一解,修长的手指推着画幅朝一侧慢慢滚动,昔日那一幅春兰图便缓缓展露出来。
众开我不开的野春兰。
舍诸兰而择未开兰的蝴蝶。
还有……
那静静躺在画卷最末,随着画幅被打开,终于展露在人眼前的那一朵小小的绿萼春兰。
细长的茎,半开的花。
一瓣瓣浅绿裹着花心,正在绽了些许而未盛放之时……
只是放了有些时候了,没了新采时的柔韧鲜活,在他用微颤的手指将其拾起时,已有枯萎之态。
“善哉师叔,你怎么了?”
小沙弥宏本在门外朝里探头,只觉这一刻这在天下享有“慧僧”之名的师叔脸上,竟透出几分悲苦难辨,一时有些吓住。
可回应他的,只是僧人拈花垂首,静默的身影。
第82章 血溅五风口┃东方师兄,我想杀你,已想了十年了。
“吁——”
行进中的马被勒紧了缰绳, 迅速地停了下来, 一身华服的池饮看着前方的骚动, 忽然就皱了眉。
“前面怎么回事?”
“回禀少盟主,前面道中发现了一具尸首,似、似乎是妖魔道中人的。”
回话的人有些战战兢兢, 还有些不敢确定。
池饮面上顿时便露出了几分惊色,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另一侧便是蓬山的人马,顾昭一骑当先, 也停在半路。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 顾昭也向他看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但都没有说话。
池饮先下了马去, 朝前面几名天水盟弟子围着的地方走了过去,顷刻便闻见了那还算新鲜的血腥味儿, 待得仔细一看那身首异处的尸首时,面色便陡地阴沉下来。
顾昭随后来, 也认了出来。
崔红在妖魔道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随了两任道主,先辅佐了沈独的父亲, 后又跟了沈独。虽在裴无寂出现之后, 地位便落了下来,可好歹也是个护法,在间天崖上颇说得上几句话。
可如今……
就这么睁着一双不甘也不信的眼,脑袋在一边,身子在一边。
“若没记错的话, 崔红本是与沈独一道走的,不该一个人出现在此地。且这下手干净利落,脖颈伤口处都没什么皮肉翻卷,要么功力深不可测,要么神兵利器吹毛断发,或者……”
顾昭想了想沈独平日的作风。
“两者皆有。”
然后他无声地转过了目光去打量池饮的神情,只可惜隔着一张人i皮面具,实在看不出面具下到底是什么真神情。
只隐约感觉出,似乎不很好。
于是他眉梢微微一挑,唇边多了一分笑意,但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只道:“妖魔道上的魔头,不愧是真魔头,狠起来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能杀。不过如此,于池少盟主与我蓬山的除魔大业,倒是一件好事了。”
“那是自然……”
池饮心底杀机四溢,又看到了那散落在血泊里的糖与糖盒,便冷冰冰地笑了一声,眸底冲涌出几分狠色。
“我已约他两日后子正动手,新一日,便是他来年祭日!”
“子正吗?正好。”
顾昭一脸好像才听闻他们动手时辰的模样,先露出些微的惊讶,接着又恢复了正常,还笑了起来。
“那我们要快些赶路,不能让沈道主久等了。”
“走。”
池饮也不废话,看明白了死的是谁之后,便直接起身,返身重新上了马,下令重新开拔。
只是有人比较迟疑,上来问:“少盟主,那这尸首……”
“妖魔道上的邪魔外道自相残杀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与我等何干?”池饮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直接打马从那尸首旁边过去,道,“速速赶路,两日内必须赶到五风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