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虐)(33)
顾昭接过来,只将此物放在掌心,垂眸看着。
“当初江湖便有人疑惑,第十三枚银月钩下落不明,如今看来,是留给他们的后人了。”
陆飞婵,斜风山庄庄主陆帆的女儿,如今的斜风山庄少庄主,算起来应该是要喊陆飞仙一声“姑姑”的。
沈独也认识她。
毕竟因为娄东望与她姑姑那件事,斜风山庄近些年来在江湖上说正不算正,说邪又不邪,介于黑白之间,与妖魔道也有些往来。
只是他没想到,顾昭竟是早就看过银月钩了。
于是笑了起来。
“寻常人到了斜风山庄,哪里会想得起去看银月钩?唯独你顾昭会做出这件事来。想也知道,你嘴上说之前都没关注寻访武圣后人这件事,可事实上一直有暗中留意。这一份心机,可真是够深沉!”
这又是一番讽刺的话了。
顾昭听了,看了他一眼,却没接他的话,只是将这银月钩收了起来,道:“追魂老魔给了我线索之后,我便让通伯一路追查下来,在一家医馆里找到了武圣后人,名叫娄璋。十六年前他已有七岁,记得些事,届时你一问便知他身份。”
益阳城已在眼前。
高高的夯土城墙已经许久没有修缮过了,长着一些荒草,早冻得没了半点绿色,枯黄的一片。
朔风吹来,一杆黑旗在城头招展,颇有几分边关苍凉味道。
沈独在这城下驻足抬首,微微眯了眼看这一杆黑色的旗帜,眸光流转间,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竟是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当年陆飞仙或恐只剩下一年的性命,却偏偏遇到了娄东望。你说,她当时该是怎么想的呢?”
“……”
怎么想的?
沈独看着那旗帜,顾昭却看着他。这一时间,也不知是为什么,竟然觉得他眼神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蔓延。
顾昭本来是看不懂的。
可当他将顺着沈独所视的方向,将目光移向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黑旗之时,心底却是陡然地一惊。
那是斜风山庄的黑云旗。
纯黑的旗帜。
上头用银线斜斜勾着两朵云。
近暮的天光里,就这般直愣愣地挑了出来,将一抹飘摇的影子,长长地拉在了城墙那荒芜颓败的墙面上。
斜风山庄。
陆飞婵。
倪千千。
几乎不用往深了去想,立刻就联想了过去。
顾昭一下就记起当年的事情来。
那是八年多之前,他跟着师门长辈到了斜风山庄。当时他还不是蓬山第一仙,只不过是一名刚崭露头角的蓬山弟子,沈独却已经是妖魔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沈道主。
严格算起来,那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与沈独有关的人和事。
起因便是倪千千。
白骨药医倪千千,本是被斜风山庄的人请去给陆飞婵看病的,看完病之后便离开了。谁料想不久之后竟然失踪,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被裴无寂派人劫走!
陆飞婵当然大怒。
她与沈独有一些交情,可倪千千也为她治病,哪里就能容忍妖魔道那边随意将人带走,还不放人?
是以才请了蓬山这边来主持公道。
可没想到,到了与妖魔道交涉此事之时,沈独竟然没出面,只有裴无寂出来放了一句狠话:“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让倪千千活着留在间天崖,要么我给你们一个死的。”
倪千千没什么武功。
他们就算是她的朋友,也不敢拿她的性命开玩笑,纵使万般憋屈,最后竟不得不忍了。只是回头来想这件事,着实蹊跷——
好端端的,妖魔道抓倪千千去干什么?
蓬山这边,甚至天下正道,都有这疑惑。
于是去问陆飞婵。
谁料想,陆飞婵顾左右而言他,竟回答得很敷衍搪塞,不愿提及中间的因由。
因斜风山庄地位在那里,众人心中虽有疑惑,可一则碍于斜风山庄的面子,二则陆飞婵称病不见,倒也不好逼问。
此事便这么不了了之。
顾昭七巧玲珑心肝,当时便存了疑惑,只是那时还与陆飞婵不大熟,没好相问。
又过了两年多,他与陆飞婵熟了,有一次在采桑楼喝酒,喝得陆飞婵半醉了,才拿了这件事出来问她。
陆飞婵酒后话多。
他一问,她便笑嘻嘻、醉醺醺地说:“沈独那个天杀的,千千说他练那邪功,活不了几年啦……”
之后又咕咕哝哝,说什么“活该”“十年”“老天爷都不喜欢他”,可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又拉着他的袖子呜呜哭起来。
咕嘟嘟一坛子酒下去,竟把自己给放倒了。
顾昭现在都记得,陆飞婵脸上那未干的泪痕,还有自己那不知是沾了眼泪还是鼻涕的袖子……
六合神诀。
沈独练的是六合神诀。
天下人都道他强无敌手,即便是个魔头,武学也当得起真正的天下第一流。
可是,年纪轻轻,这般的成就,当真没有任何代价吗?
顾昭的目光移了回来。
这一时,他也说不清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只微微捏紧了那一管玉笛,站在这边关荒城、刮面朔风里,将毫无破绽的笑容挂了起来。
然后问他:“沈独,你是不是要死了?”
第33章 越界┃养条狗干了你十年,干出感情了吗?
沈独, 你是不是要死了?
很久之前, 沈独也这么问过自己。
当时他回答自己:不, 我不会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 我还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可如今……
他眨了眨眼,似乎要将眸底那些浓烈的情绪都驱散, 不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又或者不想让自己感受得那么明显。
接着浅浅一笑,回道:“是快死了。”
“……”
这一个瞬间, 顾昭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刀锋正正好落在心坎上, 于是有汨汨的鲜血涌流下来。
可心脏还未停止跳动,于是那血反而更汹涌。
认识了沈独五年。
他从没想过, 竟会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沈独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也不肯死的妖孽,他相信即便是将他扔到山林里, 吃草根树皮, 他也不会轻易说出一个“死”字来。
可现在……
这听起来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就在耳边。
顾昭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过了好久都没人说话。
沈独慢慢转过头来看他,然后笑:“啧,姓顾的,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死吧?”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笑。
轻浮。
偏又有一种悠长的意味,像是飘荡在天边的浮云。
顾昭凝视着他, 唇边的笑意慢慢浅了下来,可声音依旧透出一种难言的迷人味道,甚至会让人以为他很温和清雅。
“我看你不仅是要死了,也是要疯了。”
话音落时,人已经拂袖而去。
竟是径直往益阳城中去了。
沈独就站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却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话,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可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呢?
他与顾昭之间,本没必要谈论这些的。
眉眼轻巧地弯了起来,沈独也懒得去想顾昭现在是在谋算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旗帜,便也跟了上去。
益阳是一座古城了。
早些年打仗的时候,这里便是用来屯兵的地方。但这些年不打仗了,与外域往来的商队都从西北夹道上过,并不从山西北面走,所以这地方也就渐渐荒废了。
说是一座城,其实更像是小镇。
进了那一座城门,城中颇显陈旧破败的景象便映入了眼中。
道中没什么行人。
他们是外来客,走在道中颇为打眼,但此地实在没什么江湖人士,也不担心被旁人发现,所以沈独只落后几步,跟在顾昭身后。
顾昭也不管他。
一路进了城之后,便在道中七拐八绕,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到了一处黑漆脱落的小门前,将那沾着锈迹的门环叩响。
不出片刻,门开了。
通伯那一张老脸出现在了打开的门缝里,一双眼向外一看,先瞧见了顾昭,便先叫了一声:“少主人。”
接着就看见了沈独。
那目光顿时就变得沉冷肃然了几分,虽认得他是谁,但只冷冷看了一眼,竟没打招呼。
他身子一侧,已经让开了路。
顾昭走了进去。
沈独跟在后面,只是跨过门槛,走到通伯旁边的时候,却故意停了下来,笑着道:“哎呀,我这个大魔头又来缠着你们家少主人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通伯咬了牙。
他有心想抬起来一掌就跟沈独较量个高下,让这害人的魔头死在这里。可一则他是少主人带来的客人,二则他武功高强自己也打不过,竟只能强忍了。
一时皮笑肉不笑还了一句:“沈道主有自知之明,挺难得了。”
沈独气笑了,只指着通伯转头对顾昭道:“看吧,这就是我不喜欢这糟老头的原因。”
连个因果都分不清!
好像顾昭如今做的这些事情,或者变成这样,都是他这大魔头害的一样!
天知道他黑到根子里,跟他沈独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顾昭知道通伯不喜沈独。
沈独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毕竟是妖魔道道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个他口中的糟老头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儿能高兴?
所以往常出来见沈独,他都不带通伯的。
但今日特殊。
“你既不喜欢,还跟通伯说什么?”顾昭回看他一眼,也不多在此事上纠缠,只抬步往院中走去,“还是跟我来吧,带你见见武圣后人。”
沈独一耸肩,也懒得计较了。
也不看通伯那难看的脸色,他面上挂了几分笑容,浑然自己也是此地的主人一般,施施然地跟上了顾昭的脚步。
同时,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
院子不大,是很普通的市井小院。
外面陈旧的青石板铺地,晾晒着一些药材,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点清苦的药味儿。到得屋内,那药味儿便变得浓重起来。
沈独不喜欢这味道,会让他想起倪千千的药庐。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但他没有说话。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还没走进去,就隐隐听到了捣药的声音,深一下,浅一下,显然是捣药的人手上没什么力气,感觉不出有半点的武功修为。
人就立在桌旁,看身形轮廓,实在瘦削。
“娄公子。”
顾昭才走进门里,脚步便停了下来,喊了一声。
那人捣药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身子向着门外一转,就看见了顾昭,露出了那一张清秀而苍白的脸,一双酷似陆飞婵的眼里面,一下多了几分局促。
“顾公子,您来了。”
沈独在后面听见这称呼,便是一挑眉。
但他没说话。
顾昭也不管他,只走上前去,面上是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一举一动皆如仙姿般出尘:“娄公子客气了,不知这几日委屈你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本就穷苦命,多蒙您搭救才摆脱了困境,委曲求全地活下来。能有几天安宁日子过,岂有不习惯的?”
这少年,应该就是娄璋了。
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虚弱的病气,说完还咳嗽了几声。
沈独倒有些没想到。
他想了想,直接走了上来,靠近了打量这少年,也不客气,直接开口问道:“你就是娄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