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虐)(18)
仓促间,沈独什么都没有看清。
月光照落的瞬间,他眼底只掠过了那一片白,接着便毫不犹豫,一跺脚之间,已从与那僧人的对峙之中脱出!
浑然一道飓风,直接自这破洞中腾身而出!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惊动谁不惊动谁?
生死关头,他脑子里只有“逃命”二字!
打从一掌拍碎千佛殿殿顶的那一刻开始,沈独就知道,今夜之事,势必在天机禅院,乃至于整个武林,掀起轩然的波涛!
夜幕下的天机禅院,安静得犹如世外桃源。
他方才破殿顶而出的那动静,是何等惊人?
几乎就在他腾跃而出的同时,就有不少功力深厚的和尚听见了,立刻睁开了眼睛。更别说千佛殿附近恰好还有走动的弟子,闻声抬首,便大大吃了一惊!
月光下,竟是一道深紫色的魅影,从千佛殿的殿顶越出!
一身孤绝戾气,浑似妖魔!
只静了那么片刻,四下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不外乎“敌袭”“来人”“妖魔休走”之类的。
可不管他们的声音有多洪亮,沈独统统听不见!
耳旁,只有那呼啸肆虐的风声!
强行运功逃命,他周身经脉都出现了恐怖的滚烫烧灼之感,可身体内涌流着的鲜血却给他以冰冷的错觉,刮面来的寒风吹得他四肢百骸都要冻僵!
天机禅院无数佛殿经塔,都从他脚下飞掠而过。
沈独觉得就算是自己上一次躲避大半个江湖的追杀,都没有这样快过!
那禅院中响起的无数惊呼,无数怒喝,只三五个呼吸间,便被甩在了身后!
眨眼,便越过禅院的范围!
山林间还有未化的残雪,他衣襟上还有这未干的血渍,想也不想,便从这不空山的高处一跃而下,顺着那盘龙似的山脊,乘风滑下!
强劲的山岚,一面墙似的倒过来。
沈独喉头一甜,血腥气已重新涌了上来,心肺间有如刀割一般疼痛,几乎要在这瞬间冲垮他的理智。
意识模糊间,他只竭力地扭转了身,回首看去!
于是便看见了,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夜墨蓝,月金黄。
山巅的天机禅院,此时竟也有一股磅礴壮阔的气势。千佛殿不远处便是一座高高的佛塔,先前与他交手那僧人便凌立于佛塔之顶。
僧衣一袭,迎风吹卷,如玉皎白!
许是那坠落的雪沫太密,许是他伤重已不自知,又许是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这一刻沈独的视线竟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那僧人的面目。
就连那挺拔雪白的轮廓,都是隐约的。
长夜里,暗天下,白月里,飞雪中,只有这一道身影,只有这一抹雪白,不似站在那佛塔的顶端,而似站在所见者心底触不可及的幻梦中……
目光清澈渺远,横越虚空。
沈独隐约能感觉得到,他看见了自己,也注视着自己,可这目光中到底含着怎样的深意,却也仿佛一场幻梦般,在这无边的夜色与月色里模糊。
烦恼忘了。
忧愁忘了。
生死的危机也忘了。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昔日在竹舍中读过的经文里的一句话,八个字……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说的,不就是这和尚吗?
惊为天人呵。
于是,那么一声复杂的呢喃咏叹,也忽随着那一道幻梦似的雪白身影,远了,模糊在了风里。
“善哉……”
……
塔顶上,只余那僧人立着。
清隽的面容平静如许,看不见半分怒意与恼意,脖颈间那一串挂珠已断,左手却依旧握着那持珠十八。
塔下有担忧的声音响起:“善哉师兄,你没事吧?”
他不答。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声音,只远远注视着山下那闯入者方才消失的方向,入了禅定一般,目光深远而幽寂。
清风振衣,慈悲不改。
山岚卷起他衣袖,浅淡的白旃檀香息散入冰冷的空气,变得幽微而隐约……
第19章 发作┃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其实沈独以为自己会死。
只要他一个不小心,没控制好自己的身形,或者在体内那一股来袭的剧痛中失去神志,要么从这半空中跌下高高的不空山,摔个粉身碎骨;要么经脉中劲力逆行,摧毁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七成功力,直接被追来的天机禅院僧人抓住。
可兴许是祸害遗千年吧……
他死不了。
剧痛固然侵袭了他的神志,让他恨不能一刀给自己一个了断,可竟没有使他昏迷,反而使他越发地清醒。
脑子里的计谋,亦层出不穷。
妖魔道上尽是妖邪诡诈之辈,他能成为妖魔道的道主,除却这一身绝高的武功之外,自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不虚伪,但很诡诈。
人从这高处一掠而下,瞬间便辨明了自己此刻的方向。
在这不空山范围内二十余日,除却一开始伤重实在无法走动那几天,他可都没有闲着。加之前后跟踪了这和尚两回,对天机禅院上下的地形,他也算心里有数。
如今伤势在身,六合神诀更隐隐给他不祥之兆。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想,他都不可能有能力从这许多人的追击中突围而出,更不用说,此刻埋伏在不空山周围等他出来,要取他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一旦出去,必死无疑!
沈独太了解这江湖的凶险了。
那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
外面等着他的,不会是妖魔道上忠心耿耿的属下,只会是无数熟悉或陌生的人举起的屠刀!
他不能出去。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他身形一转,竟是毫不犹豫朝着西南方向奔逃。若是那僧人在此,只怕立刻就会发现,这方向与那竹舍所在的方向截然相反。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要逃出不空山一样。
背后的追兵,被他甩得远远的。
可心机深沉的沈独,偏偏在一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踉跄的脚印,看上去就是一个人在伤重之中,来不及遮掩所留下的。
没有人能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伪装自己的行踪。
就这么一气奔出去十多里地,到了那荒山野岭草木繁盛之地,才一下停了脚步,运起自己仅存的那一口劲力,施展出那超绝的轻功。
身若鸿鹄,竟又调转了头来。
来时一气乱跑,返回时却挑了最荒僻的道路,几乎绕了依一大圈,甚至重新经过了不空山,才回到了那一片竹海。
山上隐约能听到那些嘈杂的动静。
显然千佛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逃窜,已经让整个天机禅院都出动了。只是那些声音依旧很远,反倒衬得这一片竹海太过安静。
有那么一瞬间,沈独觉得不可思议。
山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天机禅院竟然没有派一个人下来此处搜查,是完全被他逃跑的方向迷惑了,还是根本不觉得有人这般胆大包天,还敢去而复返?
“沙沙……”
夜里寒冷的山风,吹过了冷翠的竹海,让那竹枝摇曳在月影清辉当中,疏朗又挺拔。
一眼看去,一个人也没有。
可这一次,他没敢进去。
这周遭的地形,他也清楚。屋后不远处便有一座小土坡,上面落满了竹叶。沈独强忍着身上的伤势,在这天寒地冻之中,硬生生地伏地藏了起来。
泥土腥气,冬竹清气,还有自己喉间的血腥气,一并将他包裹。
这一伏,便是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沈独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在天下江湖人士可望而不可即的不空山,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的悬崖下。
又冷,又饿。
天茫茫地茫茫,可留给他的栖身之所,只有乱石从中那小小的一隅。还要忍着痛、含着苦,与风争,同雨抢,共雪斗……
所有所有的名利,欲望,权柄,在生死的面前,都是狗屁。
为了活着,他曾低入尘埃;
为了活着,他愿埋首灰土。
所以在这样的一刻,他是如此地耐得住性子。任由心脉间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横冲直撞,任由四肢百骸里的剧痛褪去,换上一种蚂蚁蚀骨般的奇痒……
六合神诀,到底还是提前发作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直担忧着,忌惮着,可真等它开始发作起来,那一颗心反而平静极了。
断头台上的刀,没落下时,让人心颤颤、意悬悬;一旦干净利落地砍下了,便是尘埃落定,什么都了断了。
一如此刻的沈独。
两个时辰过后,是残夜将尽时。
山顶上的天机禅院,搜寻了小半夜,约莫也没有寻到他的踪迹,更不见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一片竹海,进入那一间竹舍。
就连平日为他送饭那和尚都没来。
黎明的时候,周遭便安静了下来。
山顶上禅院的灯光,也灭了不少。只有零星的几盏,还亮在高处,仿佛要照亮这长夜,与这即将亮开的天幕共明。
危险,似乎过去了。
“咳……”
这时候,沈独喉咙里才冒出了那压抑了近两个时辰的剧烈咳嗽声,抬了手指一捂,殷红的鲜血便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淌了出来。
长久蜷缩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
从这土堆后面起身的刹那,他险些狼狈地跌倒回去,还好伸出手来扶了旁边的修竹一下,才站了个稳当。
昨夜他走的时候没有灭灯。
灯盏里的灯油烧了一夜,那昏黄的灯火本就不明亮,此时更是暗淡了许多,甚至与没有没什么分别。
沈独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走入了一片黑暗。
过了好半晌,他的眼睛才适应了,渐渐能看分明这屋内的种种摆设,皆与他昨夜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有一样不同。
那就是他自己。
离开的时候还是七成的功力,回来就剩下四成不到;离开的时候伤势已经复原了七八分,回来的时候又与刚落难之时相差无几。
甚至,更糟糕。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股趁机在他体内肆虐的力量……
六合神诀,名为神诀,实为邪法。
此功法来历便不正,他修炼更出了差错。十年中,受此磋磨无数,每每发作起来屈辱万分,痛不欲生。
修炼越深,则反噬越强。
而如今……
他修炼此诀几乎就要大成,反噬的力量强得离谱。更不用说他此刻修为受损,更身负重伤,根本无力对反噬之力进行任何有效的压制。
换言之,这一次发作,将会比往常任何一次跟猛烈、更痛苦!
且他眼下的处境,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来得困窘,来得凶险……
昨日他才传信给顾昭,也不知对方是否收到,又是怎样的答复。所以现在是,他出不去,旁人进不来。
就连天机禅院……
他现在也不敢进去。
前后左右这么一思索,摆在他面前的,竟然只有一座独木桥!
“那和尚……”
沈独还记得,他问,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他愿不愿意渡自己。然后和尚摇了头。那一瞬间,他没跳起来掐死这和尚,简直算是仁慈了!
“说你娘天无绝人之路,现在却非逼老子上个和尚!”
身体里,那一股异样的感觉,已经伴着经脉中窜上来的阴冷寒气,席卷而来。嘴里虽骂骂咧咧不干净,可那两瓣薄唇,已经开始了隐约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