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虐)(19)
他觉得自己两腿都在发软。
可目光抬起之时,却是一抹亮极了的狠色。
茶壶就放在桌案上。
沈独知道,里面的水已经冷了。
但他依旧挣扎着走了过去,翻出一只干净的茶盏,先倒了大半杯水进去,而后便颤抖着手指,自袖中取出了一枚两寸长、小指粗细的浅绿琉璃小瓶。
指尖一划,那瓶盖便已拨开。
内中没有藏着什么丹丸,只是一点无色无臭的水液,单这么看,既看不出是什么功效,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他手一倾,这水液便一点不剩地,从细细小瓶中倾下。
“滴答答……”
只片刻,便与杯盏中的茶水混在了一起,看不出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之后,沈独额头上已经覆了一层细细的薄汗,根本站立不住,一下便顺着桌案边角委顿地坐在了地上。
热潮如浪卷来。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猜那和尚今日必定要来得比往日更早一些。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真能一无所觉吗?
事实上,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黎明之后,天边的霞光渐渐冒了出来,山上照常地敲过了早晨的钟鼓,以提醒禅院中的弟子,是时候去做早课。
那熟悉的脚步声,便在半个时辰后响起。
“吱呀”一声,月白的僧袍出现在了门内。
盘坐在桌案下苦苦撑着的沈独,这时候反倒不慌不忙起来。
除了额头有薄汗,面上也多了一层异样的薄红之外,他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
见他走进来,他竟然还调笑了一声:“今天倒是来得很早,不过一点吃的也不带,是准备要饿死我吗?”
僧人从没在这个时辰来过。
东方天边的霞光,犹带着山间一点点带着霜露的冷意,浸染在他月白的僧袍上。分明普通得多,可在他走进来的这一瞬间,沈独竟觉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
是因为,天机禅院的和尚,都给人这种感觉吗?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僧人的身上,眸底隐隐有什么燃烧的火光;僧人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平和不起半点波澜,却在他衣襟的鲜血和苍白中透出些异样的脸色上停留。
于是沈独一下笑了出来。
身体里的感觉,几乎已经要将他逼疯,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可同时也让他的理智,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
他撑着案角,慢慢地站起,看着已经踱步来到他面前的和尚,只慢慢地将那搁在案上的杯盏勾在了手中,然后递向了和尚。
眼角眉梢,轻轻地一挑,是恶劣的嘲讽。
“要喝水吗?”
“……”
僧人停住了脚步,心如止水,可注视着沈独的眼神里,那种隐隐的不赞同又冒了出来。面对着他递来的这一杯水,他没有接。
“不想喝?”
眼见着对方这无动于衷的反应,沈独面上伪装出来的和善,很快就隐没了。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干脆地收回了那杯盏,一仰脖子,竟直接含了小半杯在口中,向僧人吻去!
伸手一拽,本已经站到他近前的僧人,立时被他拉得一倾身,到了近前。
沈独凑了上去。
在僧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将自己冰冷得异样的嘴唇贴了过去,那一口掺杂了某些东西的茶水,便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度入对方口中!
狼狈咽下!
僧人又惊又怒。
那一双原本平和的眸底,一如他前阵子冒犯他时一般,结上厚厚一层冷霜。
当时沈独便没当一回事,更不用说是如今了。他虽已在崩溃边缘,可反应却很迅速,在僧人发作之前,直接眼疾手快地封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
“不想喝,也得喝!”
这天下,能拒绝他沈独的人,不是没生出来,便是已经死了!一个臭和尚死秃驴,哪里来的这千万般的傲气?
穴道已封,纵使他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只是为了行事的方便,他并没有束缚对方的行动,更没有定住对方的身形。只是这么伸手一推,便将已觉出那茶水不对的僧人推得靠墙坐倒。
灼烫霸道的药力,几乎在瞬间染红了僧人的面容。
这一刻,沈独心里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药的功效。
在过去的十年里,这药便是他专门为自己配制,裴无寂是从来不喝的。一切,只为了忘怀自己,忘怀一切一切的难堪和屈辱,以让其结束得更快。
喂了那和尚一口,杯盏中还剩下一半。
他略略地垂下眼帘,看了盏中那随他手掌的颤抖而荡漾的水波一眼,到底还是倾杯仰首,将其饮下,然后随手将杯盏掷在一旁。
说话那声音,已不知是癫是狂,是醒是醉。
“料你这等慈悲心肠,杀只蚂蚁都舍不得,身在白云彼端,该不愿渡我这等落身污浊泥淖、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和尚,莫怪我。”
“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第20章 忘忧水不忘忧┃眼睑下落下浓重的阴影,有一种似有还无、似真还邪的煽情。
忘忧水。
一半烦恼抛却, 一半西天极乐。
饮后发作本就极快, 胜过旁的药十倍百倍, 更不用说他此刻六合神诀已然反噬,两相夹击之下,内里暗潮, 早已汹涌。
叹息一般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沈独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僧人,看他原本松风水月不动的双眸, 染上一抹异色。
很显然, 忘忧水的效力,他已然体会到了。
只是出乎他意料, 僧人注视着他的目光,在初时的惊怒之外, 竟然更添了两分仁慈,三分悲悯。
就仿佛……
他方才说的那些只是废话。
沈独笑了起来:“都到这时候了, 你该不会还想告诉我,其实并不后悔救我吧?”
僧人虽然不能说话,可他看着这眼神的意思, 分明如此。
不管发生了什么, 他都不会责怪自己一颗慈悲之心。
因为救人本身没有错,即便他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若是后来的发展不尽人意,错的也不会是救人之人,而是那被救之人心术不正。
农夫与蛇罢了。
原本沈独有一肚子的嘲讽要说,可在触到僧人这眼神的瞬间, 又不知为什么全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闭了嘴,收了声,慢慢地俯身下来,低叹一声:“人善被人欺,所以我选择当个坏人,如此才能欺负你这样仁善的好人。”
药力上涌太快。
前半句的时候,他声线还透着几分不带烟火气的清冷,到得最末一句的时候,已经添上了暗暗的沙哑。
迷醉的眼微微眯缝着,却是伸出了手去,抚触着僧人的眉眼。
早在之前,他就这么想过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和尚,和尚又怎会有这般好看的眉眼?
想要描摹下来,用笔勾勒;也想,这么轻轻地触碰,让这不染半点尘埃、慈悲如许的眼角眉梢,添上几分人气,拉进三千丈红尘里。
如今,兴致上来,便手随心动了。
沈独的指尖,与他的唇瓣一样冰冷,透着一种阴阴的冷意。可和尚的体温,却因为忘忧水急剧地升高着,犹如一块滚烫的炭火。
从他的指尖,烧到心尖。
只不过就是这么略略的触碰,沈独的呼吸已不由急促了几分,心底某一种隐秘而羞耻的渴望,也因药力的浸染,而变得放荡和露骨。
他双眸好似燃了火。
欲望的烧灼,让他手下没了轻重,透明的指甲因为颤动,在僧人眉骨上方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沈独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真中,还是在幻中,又或者在亦真亦幻的迷局中。为六合神诀和忘忧水一齐激发的欲望所支配。
他凑了过去。
不再满足于只抚触僧人的眉眼,还想要更近一步,亲吻他,也勾引他……
唇与唇,再一次地贴在了一起。
冰冷与滚烫,彼此交换温度。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绝不好看,因为僧人没有闭眼,他能从对方的眸底,看见自己的面容与眉眼。
没了素日震慑群侠的凌厉,就连身上那深重的戾气都消减下来,沾染在他身上的,竟是几分靡靡的艳色。
纵使因为他太冷,让这艳色也冷。
可此时那眼角飞红的迷醉姿态,哪里还有半点妖魔道道主的尊严?
心跳在加快。
血液的涌流也变得迅速。
沈独只觉得这一次忘忧水的效力,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更烈。药力迅速与六合神诀产生的阴冷交融在一起,很快便让他嘴唇青白,可额头上却密布了薄汗。
他有些生涩地亲吻着僧人的嘴唇。
一开始只是摸索一般的碾磨,片刻后便觉不够,探出了自己的舌尖,意图撬开僧人紧抿的唇,往更深处索取。
可僧人望着他的眼神,是冷冷的。
在他第三次亲吻而来的那一刻,眸底仅余五分的悲悯,已如退潮一般,慢慢地减却。且随着他行为举止的越发放肆,深藏于最暗、最底处的那些晦暗与冰冷,便渐渐浮了上来。
隐约了那么一点失望。
可一闪之后,又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惋惜,但没有半点的犹豫。
他抬了手起来。
沈独还吻得忘情。
可下一刻,那描摹着对方唇形与轮廓的唇舌,便一下停了下来。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伴随着脖颈上那滚烫的触感,从他脑后倏地腾起!
“你——”
声音只来得及吐出了一半,下一半在触到僧人眼底那隐约浮动着的杀机时,便自动隐没不见。
他要杀他!
这般的认知,忽然让沈独觉得窒息。
即便整个人已经被六合神诀和忘忧水的合力折腾得快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生死危机在前!
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心神,欲一掌拍向僧人头颅回敬!
可谁能料想?
就在他掌风将要落下的瞬间,那僧人清明的神色突地一变,面上陡然浮现出一层异样的潮红来!
瞳孔剧缩间,是一种始料未及的痛楚!
紧接着,竟是“噗”地一声,猛喷出了一口血来!
原本掐着沈独脖颈,便要使力拧断的手掌立时随着这突然的变化,委顿无力下来。仿佛他四肢百骸、心肺脏腑之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捣入,让他承受着堪称恐怖的苦痛!
如玉温润的一张脸,忽然便浮上了一层黑气。
暴戾,阴冷。
与他原本的中正平和格格不入!
那滚烫的鲜血洒溅出来,落在那月白的僧袍上,也落在了僧人手背上,手指间……
沈独一下就怔住了。
拍向僧人天灵盖的手掌停在了半道,本也是杀意汹涌,可此刻竟多了几分迷茫:这和尚,怎么了?
他只觉得隐隐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一下又想不起来。
面前的僧人,显然也想到自己身上竟会出现这般的变故,素来古井不波的心绪,因此摇动几分,却又更加剧了那药力的反应。
忘忧水乃是沈独调制给自己用的,何等霸道?
他初时能保持清明,不过是因为多年来打下牢固根基的浑厚修为,还有这一份外魔不侵不扰的超凡定力。
可就在刚才,就在他对沈独动了杀心,要运功动手的刹那,五脏六腑间竟有一股极寒极阴之气针扎一般涌出。
他之所修,乃是至阳至刚。
这极寒极阴之力,与他种种功法,势同水火,而他又没有任何防备,只这片刻间已着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