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86)
背了人,走得才快。榕漾伏他肩头,摸了一手黏稠。朴丞这段时间个头窜得很猛,恐怕已经超了苏舟,身形也结实,背着榕漾毫不负担。感觉到榕漾瑟缩,还溜转了一圈,问道,“几时到的?我打这边过从没见到人。”又偏头看榕漾近在颈边的脸,吓唬他:“好啊你,是不是躲着我?”
榕漾缩头,伏着肩飞快摇头,“没……没躲着。”
“少臻哪去了。”朴丞背着他走得很稳,“他不是黏人精吗。”
“少臻在家……我爹往青平府去了……”
“青平府挺好。”朴丞把他往上抬了抬,继续走,“那怎么往这儿来了?”
榕漾没答话,伏在背上瘦小一团。朴丞没追着问,手在他腿上撸了一把,惹得榕漾吃惊道,“你……你又干甚……”
“真瘦啊。”朴丞侧脸已经褪了青涩,是棱角分明的另一种味道,他道,“这会儿我回过味了,你真是吓死老子了,方才慢一瞬,傻漾就没了。”他紧了紧手臂,又偏头,正色道,“我可得盯好了。”
榕漾和朴丞对视,突然脸烫,幸好都是泥,瞧不出来。大约是太呆傻,朴丞倒没继续逗他,只背着人,道,“闭眼。”
榕漾就闭眼,朴丞没再吭声。等到了地方,再看人,果然老实的靠肩头睡熟了。
“傻子。”朴丞踹门的脚一顿,生生给变成了轻点,又自己恼道,“也太好骗了……”
榕漾梦里也怕,趴他肩上的手臂露出红绳,白石头摇晃。朴丞止了音,别开头,将人轻放床上,也不在乎榕漾浑身泥泞,俯身给他脱鞋。拨开他碎发,还是张稚气的脸。
朴丞坐边上,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什么,竟耐得住静,不觉烦。
大苑这一场突袭按捺已久,山阴军往南一去,他们就汹涌而来。正是大岚南下待平,北上抗击,中腹空缺之时。靖军和大苑兵马打起来的同时,水通京都外三府的夹口,迎来了江塘钟家的众船。
那一艘艘庞然大物停泊夹口,开水门的督察在夜雪中提灯迎岸,戴着斗笠,呼喊:“怎么这么多船?钟家此番是送什么货?外府没听着消息啊!”
为首的船头立着一人,伞倾抖雪,对督察轻笑几声。灯笼朦胧中,露出钟泽眉眼含笑的脸。他道,“赶得急,还望督察大人担待。趁此刻旁船未至,劳烦开门通行,不碍着别家生意。”
“这是……钟四少。”督察抬晃灯笼,照了照船,“四少这次送的是甚么物件?开一船让我等过个眼。”
钟泽侧身,自有人引督察上船。开箱盘查,都是些菜籽,并无异物。督察蹲箱边仔细看了,忽地问钟泽:“四少这一趟人带的不少。”
钟泽道,“如今水路纷乱,保不准遇见夷兵。人多,求个安稳到地。”
这督察约摸四十多岁,守着京都外府夹口已近十五年,一双眼早就锤炼的毒辣。他打这船上一晃,就知道有些不对。心里头暗生警惕,面上不露分毫,起身对钟泽道,“那倒也是,如今不算太平,路上自是该小心着些。”
督察下了船,钟泽的小厮提着灯笼跟着给照路,一路哈腰,恭敬到谄媚。督察神色无异,到了通传开门的应挂钟边。
“劳烦大人。”小厮稍退一步,“大人请。”
督察抬手,这钟边有烟炮,只要点了火,炸起了颜色,内通水门就会立刻紧闭,除非单梢炮能攻破这一层层铁铸垂门,否则外府绝不会在圣上下令前打开。
督察的手落在撞钟柱上,倏地转抽烟炮。只是他来不及擦火,后心扑哧一声匕首没尽,从前边露出尖梢。
督察没立刻倒下去,小厮从后扶着他的身,带着他的手,撞响了开门钟。墙沿上探头下望的士兵不觉有疑,一声“开门”响彻后边六道水门。铁铸的重垂门应声抬升,露出一条直通京都的水路。
钟泽回身,淡声道,“走。”
晖阳侯萧禁常住京卫司里,难得回趟府哄妻儿,人还没起,外边已经滚身来人通报不好了。萧禁穿袍,疾步外出,道,“长话短说。”
京卫司人紧跟在后,急声:“今早江塘钟家四十艘船临靠内府。”他一顿,才沉声:“送来了四十船夷兵!”
“钟留青脑子被驴踢了!急着送死!”萧禁森然回首:“外府为何没报!”
“多半……侯爷,钟家这一趟送来了近四万夷兵,如今只隔一座鹿懿山,临近京都!”
京卫司有三万人,外府分去两万,留守京都日常的只有一万人。这一万人还不同地方府兵,多是京内贵门子弟。
若是山阴军——来不及,平定王已经南下,如果此时回头,南下定还有幺蛾子!北上靖陲正压大苑,更加动不得。当初皇帝不肯妄动山阴军,防的就是今日这一遭,可谁能知道临近关头,江塘钟家先给了一刀!
这一式调虎离山,京都如果破了……
萧禁翻身上马,他立下调令:“立刻分兵屯守王宫!余下人马转至都门!”
“侯爷!”小兵追着马,惊声道,“侯爷要放弃鹿懿山?!”
萧禁只想说声弃你大爷,鹿懿山是什么?鹿懿山上还是他老家!可如今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们若出京都防守鹿懿山,只会前后失顾。眼下唯有死守住京都大门,等待地方援兵。
萧禁策马直奔都门,正见有人搀扶着老态龙钟的章太炎已在门前,他心里“哎呦我操”,赶忙滚下马背,骂道,“哪个龟孙子不长眼!此刻集兵,还不快送章老回府!”
章太炎是甚么人,是当今圣上老师的老师,开辟清流左派,一手教出个贺安常,一把扶起个侯珂!如今都百岁了,老人家打门前磕着碰着,萧禁赔不起。
章太炎如今需得人搀扶着支杖而行,眼也昏花,可老人家清醒,他摇头,只问萧禁:“你要调谁来支援?”
萧禁搀着人,“这我也说的不算……那……那无翰吧,听闻无翰府兵未动,只要快马加鞭,不出七日就能赶到。”
“不成。”章太炎浑浊的眼望墙头,“你晚了一步,无翰府兵已自调南下,随平定王去了。”
萧禁一愣,猛地反应回来,“这他妈的——这该如何是好!”
章太炎颤巍巍走几步,临到门前,他拐杖抬起来,敲在偏北方,“不慌。还有德州,还有襄兰。”
可是德州……德州当年首爆内乱,平定之后,一直被靖军监管,他们哪里还有兵马?襄兰城地远,等赶来只怕要近半月,这半月怎么守?
此时日才出东方,正是雪色晴空,晃眼的时候。章太炎紧紧攥握着萧禁的手,老人沉稳的气息带着萧禁渐渐冷静,老人凝目道,“不慌……如今新帝果决,北有靖军,南有平定王,太上皇还未出山,有何惧之?大岚经年修养,断然送不到外夷手里。还有人……还有人。”
萧禁一手扶刀,想说些什么,后边人策马通报:“侯爷!”马上人快声:“罪臣钟燮求见侯爷!”
钟燮?
钟燮这个时候见他做什么?
第63章 前夕
萧禁不及细想,宫中圣命已到。他只得搀着章太炎匆忙入宫,钟燮一事便暂搁脑后。
朝中吵闹,各方啧有烦言,言辞激烈,已然被夷兵突近吓坏了胆,恨不得辛明立刻下令动身,大伙下一刻就跑。侯珂稳如泰山,至此不慌不忙。清流一派如定心神,跟着立在朝上,不吵不闹,任凭督察院如同斗鸡,见人就啄刺引战,也不回应。
萧禁待人通报后,搀着章太炎跨槛入殿。里边杂声渐止,侯珂先退几步,让出首位。紧跟着辛明起身,快步下迎。
章太炎靠萧禁扶着,缓缓跪下,恭恭敬敬的对辛明叩首。辛明立刻扶老人家,吩咐道,“章老免礼,殿上赐座,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