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51)
“可他那不怕死的劲头。”周璞摇头叹道:“还真让人提心吊胆。”
“无妨。”钟攸眼中微沉,“钟老担得住。”
周璞转头来看他,“你当突然离京,我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可是因为钟老?”
“一半一半。”钟攸笑,“还是我自己疲懒,背不起凌云壮志。”
周璞正色,“这就言重了。你是什么脾性,我们还能不知?钟老他向来奉着稳字行事,只是如今京中门阀林立,老人家也难免会草木皆兵。如辰知道吗?”见钟攸不答,他便长叹道:“那就是不知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居中间,是说还是不说?你瞒着他,来日他自己知道了,心下定会愧疚个千百次。”
钟攸忽地竖了一根手指,他眼半阖,淡淡道:“那就让他永远不知道。”
周璞一愣,皱眉道:“……难不成还有隐情?钟子鸣自负前辈,向来不愿与我们这一众为难,他到底为何要独独对着你,如此发难?”
钟攸哈哈道:“谁知道呢。”
闲云白鸥,他退出京都之时,正是名头乘风陡立之时。要说其中没缘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谁家的好儿郎,没有个凌云志?然而缘故是个什么缘故,就是周璞,也不甚详知。事到如今,只怕唯有钟子鸣与钟攸,是最明白的。
钟攸没在这话上停,他看见时御的身形,先露了笑意,对周璞道:“留下来用饭,我家猎来的山鸡,正好做炖个番薯,让你尝尝野味。”
这个“我家”很有意味。周璞望见那年轻人,那年轻人也望过来,却不是看他,而是先落在钟攸身上。
周璞微怔之下竟笑了笑,低语道:“还真是……”
周璞不比钟燮,他不是钟攸的总角,他只是钟攸京中相识的朋友。一顿饭主宾皆欢,周璞提及了些从前上学的趣事,倒让时御侧耳听了很久。人走时钟攸相送,临上轿子时,周璞低声道:“年前那案子我也瞧了,想必昌乐侯会加以责难。”他揣测着钟攸的神色,问道:“还是已经来过了?”
钟攸道:“是来过了,但迟迟不见后续。”
“前些日子见他已经收拾府邸,想必入无翰的日子提前了。他去了无翰,可就挨在了青平边上,离此地不远,你须留心。”
“我当留心。”钟攸含笑,“路上当心。”
周璞颔首,上轿便去了。
钟攸看着轿子远了,正逢朴丞颠着鞠经过,他探头瞧了人走,难得多嘴一句:“那是京里边来的官吧。”
这小子眼力不错,钟攸反倒问他:“怎么就是京里来的?”
朴丞抱起鞠,闻言指了指自己,“老子——”他见钟攸看着自己,咽了老子,改成:“我在徐杭待得久,官见了不少。南下府州的官稀罕架子阔气,只有京都的官,才讲究看起来要清苦穷酸。”
钟攸不禁笑了,只问他:“那你喜欢哪一个?”
朴丞愣了愣,挺直了胸口,稳声道:“北阳,北阳军就不这样。”他抱着鞠像揣着把刀,挺着的胸口像揣着个向往,他道:“做文官有什么好,虚里来往。我就喜欢靖陲。”他露了笑,眉间桀骜难驯,“老子将来要去靖陲做将军!”
钟攸正转身的步一顿,回眸将这小子正看了,道:“倒也合适。”
这小子一身毛刺棱突,该好好打磨,指不定将来就是把锋芒毕露的好刀呢?
时御洗着碗,钟攸入了屋看了一会儿。正逢午后,外边小子们蹴鞠喊声,没人留意厨房。钟攸丢了颗糖压嘴里,在时御边上发呆。
他道:“阿御。”
时御偏头过去,钟攸舌尖抵着糖,似乎在想事情。时御问道:“嗯?”
钟攸舌尖被糖角划痛,他道:“上回的杀手埋在东山?”
时御抹净碟上的水,随即问道:“怎么了?”
钟攸道:“我觉得不大像是昌乐侯的人。”他眼望着午后腾飘的细尘,慢慢道:“是我不对。此事卡的时机太好,让人觉得只有昌乐侯会派遣人来,然而如今我再一思索,却觉得不像了。”
钟攸隐约觉得不对,是因为周璞临行前的嘱咐。此案一出,死了个刘清欢,人人都觉昌乐侯必定会施以报复,连粗阅此案的周璞都这么认为——这反倒令人生疑。昌乐侯何须在人眼皮底下行事?
钟攸嘴里的糖化尽,他想舔唇,时御先转了头来,在他唇上尝了尝。年轻人趁着这午热余光,一手扶了他后脑,压在他唇上低声道:“真的假的总会露出尾巴,我们是两个人,谁也不怕。”
钟攸露了笑,和他唇间相碰了碰。
几日后书院休日,朴丞照例去了赌馆。那深色垂帷一掀,他脚才跨进去,就有伙计过来贴脸喊着大少来了。朴丞随意的抬了手指,意示自己还在老桌。他往过去走,一边突然横挤出一人,谄媚道:“小的给朴大少磕头了!”
那脑门哐当一声砸在脚边,朴丞皱眉,却记不得这人是谁。此人趴露在地上的左手断了一只食指,因是新断不久,还包着血条。
朴丞抛了银子过去,移开脚,“跪什么礼,怪脏的。”
此人笑嘻嘻地收了。奇怪往日挨着朴丞恨不得黏身陪着的伙计却让了道,不动声色空了隙给这人钻。这人跟着朴丞一路跑,殷切道:“大少还是玩从前的花样?”
“不次次都是吗。”朴丞丢了钱袋过去,“你新来的?”
这人点头哈腰道:“诶、诶是!小的马上给您排盘。”
朴丞玩了几把,这人都跟在边上,该出声的时候出声,不该出声的时候也相当识趣,眼色不差。没人给朴丞翻新花样,他玩了两把就厌了,银子也没,赏给这人了。
这人揣摩着他的神色,见少年人有些恹恹,便小声道:“大少这是腻了?”
“没什么意思。”朴丞抛玩着骰子,道:“回头叫管事的来,这花样不打变的,赌馆也开成死场。”他丢了骰子,拍了袍,道:“那就这么着,爷今日不玩了,走人。”
朴丞要走,这人壮着胆子拉了他袍角,连声道:“您等等!”他在朴丞皱眉阴戾的目光里讪讪松开了手,在自己袍子上擦了几把,咽了唾液,带着兴奋和试探,道:“您,您要不要尝尝新鲜的?”
朴丞抬首,“新鲜的?”
这人嘿声低笑,拢着口小声道:“小的带您瞧瞧?保准过瘾!”
朴丞这倒来了兴趣,掀袍的手一顿,声音却沉了,“要是不过瘾,你头给爷爷当鞠踢么?”这人瑟缩,朴丞才冷笑,“拿来让爷爷瞧瞧。”
许庆生恭腰溜去拿东西,在掏扒中,目光亢奋,尽是癫狂火热之色。
第38章 烟库
赌馆里间逼窄,掀了半面的帘,乌烟瘴气。朴丞避过帘,弯腰进去,站门口,对这烟味皱紧眉。许庆生抄着烟枪,抖着手给他讲:“小的先给大少点上。”
朴丞没回话,目光顺着缩墙角吞云吐雾的人转了一圈。他道:“就这东西?”
许庆生诶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亢奋,手指抖得厉害。他擦着火,足足擦了四五回,一边念着:“这是好东西!神仙药!”
烟枪捧在眼前,朴丞接了。他在鼻子下嗅了嗅,闻着一股甜腻的香混着焚烧的呛。这烟枪也不是头一回用的,上边有污痕。朴丞打量了半响,许庆生在边上闻着味露出销魂荡魄的模样,他靠近凑了凑,半含催促道:“您尝尝、尝尝,就一回。”他竖着右手的指,求道:“您尝了这一回,若是不喜欢,小的就。”他瑟缩一下,“就把头给您当鞠踢。”
“那厉害了。”朴丞抬眸盯着他,“你也玩这东西?”
“诶。”许庆生搓手笑了几声,短粗沉重,他道:“好东西才敢给您瞧。”
“没见过。”朴丞抬了烟枪,倒着细看,“海商那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