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100)
于是朴丞拧眉,“靖军养得起你,只要挺到来春,你就能找份工做,自然也养得起孩子。”
“不、不……有……追……我。”女人急切地扒住他的腿,膝盖在雪里擦行,肚子还挨着雪,怎么看都是让人不忍直视的心酸。她眼里的水不要钱地往下掉,她一手护着肚子一边硬着舌头说,“兰、部落,有人,杀……追……”
“扎答兰部有人追杀你?”朴丞回首,“你男人不是死了?”
“宝……”女人费劲地念字,“男人……宝力道。”
“你说。”朴丞倏地正色,“你男人是宝力道。”
扎答兰部的新狮子,歌唱他生得雄壮,有英俊的面容和神赐的臂力。传闻他曾经扛起过迦南山巅的重鼎,拉开过床弩的重弦。他在迦南山下被传唱,每个部落的姑娘都知道他。这个多情的狮子,他的帐篷里养着各种各样的女人,他对每一个都唱过情歌,也对每一个都不记得名字。
他沉浸在美色里,按照喜好给她们称呼。可以是花,可以是宝石,甚至可以是他座下的马匹。他不爱任何一个,他也不曾娶过任何一个,他把妻子的位置留下来,准备给乞颜部的王女。
“噢。”朴丞靠椅子上,“原来宝力道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女人坐在火炉边,垂眸扶着肚子,有些难过。榕漾倒了碗热牛乳给她,宽慰道,“你既然到了靖陲,他就管不着你了。”
“他想干什么,”朴丞撑首,“为了娶另一个女人要弄死他的孩子?”
女人喝牛乳的架势依然凶猛,她点点头,紧紧抓着榕漾的袖。这个来自大苑的姑娘,敏锐地察觉出一个真相,那就是这个家里真正能做主的,其实是这位温温柔柔的榕先生。
榕漾果然心软了。
“你想都不要想。”朴丞在他开口前先声夺人,“家就这么大,养不下一个孩子。”
“可是很可怜啊。”榕漾望着他,“你还瞒着我。”
“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你不能每一个都养。”朴丞皱眉,“我没瞒着你,你问了吗?这也怪我,嗯?”
“来春扩院子。”榕漾说,“边上大着呢。”
“不行。”朴丞不为之所动。
榕漾忍了忍,先把女人送去客居,然后关上门,几个蹦跳到朴丞腿上。
“养吧。”他蹭着朴丞的脸,“咱们还有羊奶呢!连大人一块养,就养过冬天,怪可怜的。”
“我给你说。”朴丞由着他骑上来,扶着人后腰,“这事没商量。”
榕漾眼巴巴,朴丞说:“如果真是宝力道的儿子,那也就是小狮子。扎答兰部将来有什么变故,多半得找他,到时候怎么和大人们交代?我们在靖军之中,为扎答兰部养了孩子?”
“谁也不讲。”榕漾说,“没人生来就是小狮子,我会教他读书。”
“不行。”朴丞闭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昌宗。”榕漾凑他耳边,“我……这样……行吗?”
朴丞嘶声。
榕漾说:“还能那样。”
朴丞睁眼。
榕漾继续说:“现在就能开始。”他手滑进朴丞袍里,无辜地问:“行吗?”
“你……”朴丞仰头,喉结滚动,急促地捏了把他的腰,“要反天了!”
于是最终还是养了。
朴丞先给吴煜提了声,没掖着藏着,算作报备。吴煜转头和谢净生商量一二,觉得养只小狮子,交给贺安常和榕漾双教,就在靖军眼皮子底下,来日不亏。
可怜朴丞还没舒坦过一个冬天,又得过上当爹的日子。他还没抱够的腰,转身就成了小婴孩的专享。
实在太憋屈了。
(三)
年一过,靖陲那边在忙着养孩子,京都这边的钟燮寸步难行。
春来雨贵,鹿懿山的青石板湿滑淌水,马蹄踏过去的时候如溅珠玉。鹿奔于枫叶间,马在青石板尽头停下。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转过石子路,看见一方小池。池边磐石淋雨,盘坐着钟燮,头戴斗笠,手撑鱼竿。
发被雨打湿。
“怎地连伞也不打。”钟燮侧目,“赶得这般急吗?”
“着急见你。”红色官袍半撩,少臻在他边上坐下。
“这话难得。”钟燮笑了笑,“南下催得紧罢。”
“那也要等文书下达,明日才能动身。”少臻撑膝,“你还要在京中待多久?”
“尚无定期。”钟燮望着池上被雨打风吹的花,“从年前拖到如今,老爷子是打定主意要我成亲。此番若不能如他意,怕是秋季也回不去。”他叹气,惆怅道,“现下你要离京,可喜可贺。若遇白鸥,记得替我捎一声好。”
“那就成。”少臻古怪的看他一眼,“京中流言蜚语作怪,此事若不结,各家千金都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钟燮轻啧,转头认真道,“你也这般想?是不是少只只?”
“绝无此想。”少臻立刻回答,随后迟疑道,“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得早些看大夫……”
“你是不是打算临去前先气死我?”钟燮拧眉,“你还当真信了?我虽……虽然迟迟未娶,却绝非是因为难言之隐。”他转回头,说,“早些年徐杭方定,南下诸事重组,又逢着青平烟粟未止,哪有闲情花前月下?迩来运河新通,青平建接岸口,年前方停。多般事情未果,纵然成亲,也是怠慢姑娘。”
“外出巡察官不计其数,为民操劳者也非珍稀,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一定会怠慢人姑娘?”少臻说,“你别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钟燮抬手把斗笠按在少臻头顶,压了压,“我怎么敢诓你。只是这事僵持已久,与旁人不便说,与你我只道一声,我是不愿意。京中豪门林立,老爷子叫我娶,也只会往上看,绝不会向下找。可今上多提拔寒庶子弟,贵胄之子渐疏中枢,我若娶一位贵门嫡女,高攀是小,闲置为大。青平才渐入佳境,我不愿意轻易离手。”他抖手抬竿,“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这身官袍。”
“这么等待也非良策。”少臻抬起被斗笠沿遮挡的眼,“你打算如何?”
“再等等看罢。”钟燮说,“若真不行,只能跪乞圣上下放,离开了京都就行。”
少臻望雨不吭声,钟燮说,“这事无关紧要,你不要搁在心上。徐杭督察一事,你去了还须与渡川明暗共事,我忧心有人会居中阻挠,你且留心。”
“我自有分寸。”少臻顿了顿,“你可有话要带与先生?”
“没有。”钟燮长叹,“年前江塘堤坝重建一事已经要他奔波多时,时御把人盯得紧,不能再任他劳苦奔走,就让他逍遥一段日子。”
两人又面池闲谈半个时辰,少臻临去时,钟燮送他上马,拍着马鬓。
“若生变故,立刻回禀京中。纵然鬼魅窥伺,你也不要忘了,你如今的靠山可是圣上。”
“多则半年,少则四月我就回来。”少臻勒马,“我会先去趟青平。”
“愿我不误约。”钟燮笑,抬手与他合掌。
“青平见。”
少臻次日离京,只带着两名宫中下赐的随从,轻装上马。他们直路下青平,经水路过江塘,再至徐杭。少臻此行任务只有一项,就是巡察靖塘运河。此事说来一件,实则细化繁琐,着重在运河通运,以及督察烟粟禁令。原本算是肥差,但少臻不近人情之名早有传闻,途中猫腻如不能靠贿赂搪塞,只有换下少臻才能求全,所以钟燮才会叮嘱他且须谨慎。
少臻一路迅速,到达徐杭时未惊动任何人,只有苏舟久候岸口。
渡川公子如今名誉南下,却还是素袍木簪,就踩着木屐,乘着一方朴实马车等着人。只是他夫人为南下名绣,那素袍看似寡淡,近了便能瞧出暗纹花色,都是顶好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