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莫要在意。”
“唐突倒不提,”那人很轻地撩了撩眼皮,玲珑的一双眼看向人,“只有两点,小少爷可说错了。”
“其一,小少爷既唤我姑娘,那我自然是当不得君子的。即便是要做,也该是梁上淑女才对。”
“其二,”他微微顿了顿,朝着周潋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往听雨阁中去时,那里可还空着,半个人影都没有。”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燃香在前,小少爷入住在后。”
隔着薄纱,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声音里带了很浅的笑意,“这擅闯二字,我可当不得,还是安到小少爷头上得好。”
不待周潋应话,他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人身上去,声音轻且软,像落了云,“小少爷觉得呢?”
明明是问人的,语调偏又缠绵得很,像是要求着人应下。
“是,”周潋无法,只得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只是不知,姑娘身在此处,又为何要在那听雨阁之上燃香?”
那人大约是站得乏了,返身回了花藤旁坐下,半靠着,歪着头懒懒道,“你们府上人多,到处吵吵嚷嚷,连叫人安生练琴的地方都寻不着。”
“我四下瞧了,只这园子里头还算清静些,便抱着琴躲了过来。”
他拈着裙裳边缘垂下的丝绦,在指间有意无意地缠成一团,“燃香静心,于琴有益。可我又偏偏不喜欢香炉里那点子灰气,所以只好寻个高些的地方,远远地搁着,叫香气一点点沉下来,闻着才好受些。”
“左右那阁子也未曾住人,空着倒也浪费。”
他说着,抬起眼,虚虚地瞧了周潋一眼,又落回去,“如今你来了,便不成了。”
“也罢,”他随意地将皱巴巴的丝绦抛去一旁,“稍后我同你去一趟,将香炉收回来便是。”
“我并非此意,”周潋听罢,心中难免有些抱愧,立时温声道,“若姑娘不嫌弃,那香炉,只管搁在听雨阁就是。”
“燃香抚琴,乃是雅事。若是因周潋之故,扰了兴致,实在不妥。”
那人托着腮,手指落在脸侧,漫不经心道,“若是这样,我岂不是欠了你一桩人情?”
“那可怎么办,小少爷,”他弯了弯眼,软着声道,“我最不喜欢欠人的。”
周潋刚待说无妨,那人却没等他开口,先自己出了主意,“这样罢,”
“待到下一回,我在这园子里再碰上你,便弹首曲儿给你听,可好?”
周潋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便也顺着道,“多谢姑娘美意,周潋愧领。”
“又是叫人听不懂的话,”那人斜着身子,靠在花藤上道,“答便答应了,还‘愧’什么,当真奇怪。”
周潋听罢,哭笑不得,待要解释,那人已转过了话去。
“你叫‘周潋’,”他问,“哪一个‘潋’?”
“是‘澹潋结寒姿’那一个?”
“正是。”周潋微讶,这一句并不常见,眼前人竟也能顺手拈来。
许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那人轻笑了一声,懒懒地站起身来,“随口而已。”
“谢灵运的句子,团栾霜质,倒也衬你。”
他走回琴架旁,随手拨了几下,弦音宛转里,他开口,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小少爷,改日再会。”
话中带了赶人的意思。
“姑娘,”周潋的气息微微急促了些,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还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芳名……”
“我忘了同你讲么?”凌霄花下,那人微微抬起头,眼波流转,漾出很浅的笑意来。
“那便下次罢。”
“下一回,你我若是再碰见,就告诉你。”
第4章 灯花落
夜里,周园落了场雨。
园子另一头的寒汀阁上头,雕花的窗棂开了半扇,盈盈地透出些烛火的光亮来。
谢执在镜台前坐着,手中握了把小犀角梳子,并未动,只懒懒地,在指间一下下打着转儿。
他换了身月白的薄绸寝衣,泼墨似的长发散在身后,白日里的钗环早已卸了,零零散散地丢在桌面上。
蜡烛在手边搁着,萤火样的光亮,被裹着雨雾的风一扑,烛影晃了满室。
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进了屋子,手里捧了托盘,脚步急着,往旁边一搁,伸手去合窗扇,“外头落着雨,公子怎么连窗户都不关?“
“仔细吹了风,回头嗓子该哑了。”
“哑了不是挺好?”谢执手臂横着,半枕在镜台前,细长的手指捏了一缕发梢,在指上绕了几圈,漫不经心道,“来日寿筵上,连开嗓都不必了。”
“只管抱着琴去,做个哑巴就是。”
“还吹风呢,这吹久了,好好的人,都开始说胡话了。”小丫鬟摇了摇头,将托盘里的碗盏送去谢执跟前,捎带着解救了那一缕头发,规规矩矩地依样捋到身后,拿了犀角梳子,站在那儿一下下地替他篦。
谢执好似没了骨头,斜斜靠在桌旁,身子伏着,露出一段脂玉似的脖颈来。
他捏着小银勺,随意地在碗中搅了搅,垂下眼去看里头盛着的汤羹。
下一刻,两道好看的眉就蹙起来,“又是雪梨银耳。”
“一日三顿都吃这个,吃得絮了。”说着,扁了扁嘴,用手背碰着,将碗远远地推出去。
小丫鬟显然是经得多了,见怪不怪,一只手执着梳子,另一只手空出来,饶有余暇地将汤羹又送回了他面前,“那也没法子。”
“秋日里燥,公子又不愿意喝那苦药,陈大夫特意叮嘱了的,这东西清热润肺,合该多喝一些。”
她说着,又吓唬谢执道,“公子不肯喝,路上就旷了好几碗,阿拂可都记着呢。”
“若真是带了病,等来日里见着了陈大夫,定要一一数给他听。”
“我治不着,陈大夫可有的是法子治。”
谢执最怕这个,听见了阿拂这般讲,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勺,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好容易喝完,将碗丢去一旁,阿拂早已将装蜜饯的攒盒备着,谢执拈了枚糖霜樱桃含着,神色才略好一些。
阿拂瞧见他这样,便止不住笑,“日日都要来上这样一回,公子也不嫌累。”
“再有下次,不如公子直接开口定个价,同阿拂讲一讲,到底多少蜜饯果子才能换您喝一碗银耳,阿拂也好照做,省得平白多费了口舌,反倒要讨公子的嫌。”
甜生虚热,于脾胃喉嗓皆不利。阿拂得了陈大夫叮嘱,这蜜饯之类原也不许谢执多碰的。只是姑娘家到底心软,每每瞧着这人喝碗银耳羹都好似试毒一般,蜜饯一类便也实在不忍再禁着他。
糖霜樱桃早进了肚,谢执歪着头,伸手从攒盒里又挑了颗渍山楂出来,在口中咬着。他动作大了些,发丝流瀑一样从颈边垂落下来,乌发素衣,霜雪一般的眉眼,只唇齿间一点红缀着,浑像是从画儿里头出来的,落在眼底,只叫人惊心。
“干蜜饯果子什么事?”他将最后一点果肉送进口中,神色淡淡道,“不过是搁在一边,我瞧见,才随手拣来,压压味儿。”
“是,”阿拂心知这话半点都做不得真,依旧笑着,哄人一样地开口,“公子连银耳都吃得下去,哪里还需要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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