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55)
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柏先生终于放开他的时候,那些凌乱的思绪刹那拧在一起,结成一条无比清晰的线。
他明白了。
柏先生转过身,从浴室里离开。
不久,他听见落地窗被拉开、飞雪灌进房间的响声。
浴缸里的水好像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真的热了,还是幻觉使然。他曲起双腿,用手臂环住,然后将脸埋在膝盖上。
他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愚蠢透顶的事。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有什么事,是柏先生不知道的?
柏先生早就知道了!
不是在直升机上,而是更早。
他使尽全力抱紧自己,拼命去想,去回忆,企图在混乱而抽象的记忆里翻找出蛛丝马迹。
柏先生什么时候有所察觉?
在游轮上?还是在金融城见到小雀时?
不,不,那时柏先生已经非常平静。
半晌,他猛然一抽,低头看向红了大片的腿,胸中泛起隆隆鼓声。
小雀出生之后,每一次亲密,柏先生都选择了不同于以往的方式。
而在这次之前,柏先生甚至没有再看过他的身体。
手指紧抓住湿漉的发,他闭唇喘息。
以前想不明白,现在却不言自明——
柏先生不让他再次怀孕,不让他知道自己早已明了。
水太烫了,烫得他汗泪交加。
当年柏先生常常拍着他的脸,笑骂一句“傻小孩儿”。他仰靠在浴缸里,笑自己是真的傻。
柏先生是何等人物,怎么看不穿他的伪装?
他的十八般武艺,在柏先生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怎么会满腔信心地认为,自己怀孕并生产这件事,柏先生一无所知?
若是真的一无所知,单於蜚这样唯利而动的商人凭什么帮他;若是真的一无所知,早产那日,T国边境哪里能及时找来直升机与军用吉普。
晕迷的三十三天,他梦到了柏先生。
那恐怕并不是梦。
他抓挠着自己的手臂,撕出道道红痕,想要将事实捋得更清楚一些,眼前却立着一扇门,一堵墙,一座山,阻碍他往深处探究。
但抓住全部真相却是迟早的事。
他的确是个傻小孩儿。
但不可能永远是傻小孩儿。
耳边响起一句三年前听到的话——
“柏家的宿命,到我这里,就能够彻底了断了。”
他忽然不动了,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
这一刻,他像是被剖成了两半,一半仍然是他秦轩文,另一半却成了柏先生。
心脏在陌生的胸膛里跳跃,泵出既冷却热的心头血。
当血脉阻碍了宿命的了断。
要么亲手毁掉血脉。
要么,用谎言与假象,给他,与他的血脉一条生路。
第五十章 不灭之烛
阳台的落地窗外连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露台,半宿暴雪,露台霜雪凄迷。
雪花被风吹斜,将柏云孤傲然的身影衬得如松挺拔。
好似天地之间万物倾颓,唯有他孑然伫立,不倒不僵。
不久前将秦轩文按进冷水中的那只手正夹着一支烟,手的姿势从容老练,手指修长而华美,手背上的青筋在风雪中剔透苍劲,如他本人一般不可催折。可若是细看,这只手却在极轻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冰雪冻骨,还是因为浴室里那场几无反抗的角逐。
夜如浓墨般黑,雪如日昼般白,两相融切,目之所及,便是冷淡、败落、如死人脸色的灰。
他将烟递到唇边,长吸一口,把烟雾含在嘴中。呛人的涩渐渐变成不可为人道的苦,堵在喉咙,像刀子似的难以下咽。
但吐出之时,再涩再苦,也只是一缕看得见握不住的轻烟,风一卷,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很轻地吁了口气,肩膀挺起又放下,摁灭香烟,转身时眼中那些不平静的东西已经如刚才那片烟雾般消逝,留下的是一如往常的黑沉。
睡袍不能穿了,秦轩文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未干,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
伤了嗓子,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柏先生,外面冷。”
两人隔着十来步远,中间是一扇并未合上的落地窗。
从柏云孤的角度看去,秦轩文背对着光,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唯有那一双眸子闪烁着暗光。
“柏先生,外面冷。”秦轩文执拗地重复。
柏云孤回到房内,秦轩文连忙将落地窗关上。嘈杂的雪啸风吼被关在外面,屋里刹那间变得极静。
此时已是后半夜,醉酒的人一旦清醒,就再无睡意。
柏云孤靠在沙发里,未下逐客令,秦轩文便不离开,反而走过去,双手捧住他冰凉的手。
手掌灼热,似跳动着一颗炽烈滚烫的心。
柏云孤垂眸。视线里,是秦轩文凌乱湿漉的发顶,还有发尾之下一截被勒红的脖颈、大片纹路清晰的肩胛。
秦轩文捧着他的手,神情虔诚又驯服,先呵气,再力道适中地揉搓,如此反复。
手上的那一点热,迅速经由血液流遍全身。
柏云孤闭了眼,仰靠入沙发背,任由秦轩文施暖。
不久,热息换作贴蹭。
秦轩文将脸颊埋进他手中,不知是要给予他温暖,还是汲取他掌心的热量。
他半睁开眼,不做声地看着。
秦轩文体格并不娇小,但依偎在他腿边却显得那么温顺,姿势和小时候没有差别。
他看了一会儿,抽出一只手,抚摸那一头乱糟糟的发。
暖色灯光从十来年前的书房穿越而来,笼罩着二人,似将一切纷扰扶平。
这一刻这一景,近乎温情。
秦轩文自是贪恋不已。
柏先生手上有烟草与风雪的味道,烟草干涩,而风雪冷冽,般般种种,都令他迷醉。
他竟是有些乏了。幡然醒悟是件摧耗心力的事,在浴室里他一悟再悟,及至此时,已经精疲力竭。
柏先生知道一切。
所以他的挣扎变得毫无意义。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倦怠地枕在柏先生腿上,眼皮费力地撑了两三下,终于再也撑不开。
这个男人不久前险些杀了他,但这个男人的身边,依然是他的安心处。
只是梦醒之后,他必须做出抉择。
腿上的人发出平缓的呼吸声,柏云孤手指顿住,许久,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宽大柔软,铺着细腻的丝绒。秦轩文身上的浴巾被除下,寸缕不着。
柏云孤就着灯光看了他一会儿,手臂一展,将他捞进怀里。
待到被黑暗笼罩,秦轩文的眼睫才极轻地动了动。
在柏先生将他抱起时,他就已经醒了。
喝不醉的人擅长装醉,不愿醒的人亦能装睡。
他猜,柏先生一定早就识穿了他的把戏。
天亮时,雪已停,他仍旧不愿醒来,直到脸颊被拍了拍,柏先生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起来了。”
他这才睁开眼,迎目而来的是雪亮的光芒。
夜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了然的一切,好似都是梦,是虚妄。
可他低下头,看了看腹部那条长长的伤疤,再也无法骗自己。
“我想跟您回去。”他突然开口,莽撞得可叹。
柏云孤正在整理衬衣袖口,闻言斜挑起眉。
他连忙从床上下来,语气是鲜有的强硬,“我想回落雀山庄看看。”
但这强硬并未持续太久,他被柏先生的视线杀得溃败,又轻声补充道:“我……我就去看看而已。”
柏先生未答应,但也没立即拒绝。
他低头站了一会儿,上前去帮柏先生穿衣,竟忘了自己赤丨条条光丨溜溜,才是最该穿上衣物的人。
为柏先生扣扣子时,后腰忽然被搂住,他一怔,旋即随着这一道力往前倾倒,跌入柏先生怀中。
“去跟小单请个假。”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他欣喜不已,待欣喜平复,又不免伤感。
落雀山庄,这次去,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氏正在繁忙之际,单於蜚却一字未问批了假,甚至没有规定他应在什么时间内回来。
他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斟酌许久,终于问道:“您都知道。”
问句,却不是疑问的口吻。
想来顶头上司高深莫测,是与柏先生不分伯仲的人物,又怎会不知道。
办公桌对面的单於蜚几乎是不动感情地笑了笑,那笑容连冷笑都不算,仅仅是个机械的动作。
“你想了解什么?”
“我……”这两天他始终没有理清思绪,也没能痛下决断,以至于连在工作场合,都失去了往日的洒脱与干练,
“你连想了解什么都没有考虑好。”单於蜚一语道破。
他眉心浅拧,“您和柏先生到底……”
单於蜚以摇头打断,“我说过多次,我是个商人。你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就用我想要的等价物来换。”
他看着单於蜚,感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但现在你没有。”单於蜚视线指向办公室门,淡淡道:“去休假吧。”
柏云孤不常待在别墅,似乎在“班师”之前,“孤鹰”在C国还有别的事要办。
那夜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未再提及所谓的“秘密”。秦轩文独自琢磨,越通透,就越痛苦。
“爸爸。”秦却的声音沾着喜幸,在雪地里格外明亮。
他转过身,被并不顽皮的儿子扔了个雪球。
秦却太矮,否则这雪球指不定会砸到他的脸。
他笑着走过去,将小家伙抱起来,“爸爸陪你堆雪人。”
“爸爸,围巾呢?”秦却脸蛋红扑扑,戴着毛绒手套的小手直往他脸上招呼,“叔叔给你的围巾!”
他眼神微动,想起那天在雪地上,柏先生见他穿得单薄,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绕在他脖子上。
“叔叔很好。”两岁小孩说话本就没什么条理,秦却挨了冻,更是表达不清,“爸爸,叔叔呢?”
他亲了亲小雀的脸蛋,“宝贝喜欢叔叔?”
“嗯!”小雀用力点头,眸子晶亮,“爸爸呢?”
“爸爸……”他鼻腔微酸,过了几秒才笑道:“爸爸也喜欢。”
小雀的手又伸了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眼,小声说:“爸爸不高兴?”
他温声笑,“怎么会?”
“可是爸爸眼睛红了。”
他连忙眨眼,“爸爸没事。”
小雀年纪虽小,却好似能够体察他的心情,不闹了,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爸爸,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