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44)
周围明明很嘈杂,充斥着哭声与喊叫,可他木然地转动眼珠,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哭声。
他机械地抹了把脸,满手的血,满手的泪。
他在海底吐出肺中的空气,咕哝震响,那一串泡沫飞速向上浮去,继而炸开,消逝于无光的海水。
扭曲的视野里,他看到了柏先生。
柏先生来了!
人群散开,主动让出一条道。
努兰像是盼到了救星,哭得更加嚎啕。
这一幕煞是精彩,所有人都成了舞台上的角色。
唯有秦轩文呆呆地站立着,脸上是血是泪,是哀是殇,视线在捕捉到柏先生的一刻,由浑浊变得清亮,又由清亮变得黯然失色。
“怎么回事?”柏云孤问。
此话一出,空气顷刻变得黏稠,像被煮融的膏脂一般覆盖在众人的皮肤上。
秦轩文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突兀的“我”。
倒是努兰哭喊起来,“柏先生!他要杀死我!他差一点就杀了我!”
努兰的美已经不见了,背上全是狰狞的伤,颈部是触目惊心的掐痕,脸色诡异,连五官都因为方才的紧勒而扭曲起来,显得可怖又丑陋。
但柏云孤似乎并不介意,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平静道:“谁想杀死你?”
如得到了鼓励一般,努兰怒目瞪向秦轩文。
秦轩文仍是站在原地,眼中已经有了焦距。
他凝视着柏先生,周身都在颤抖,明明强大到单手就能结果一个人的生命,此时却显得无助又可怜。
柏先生也在看他,眸色如以往一般黑沉,像与海水相接的无星夜空。
夜空掠过一缕风,海面就涌起汹涌的浪。他在巨浪中颠簸着,挣扎着,无声地喊叫着。
柏先生越过努兰,向他走来。
他僵得几乎要变形的手指终于卸了力,右脚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头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喉中挤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柏先生。”
这一句近乎哀求,跌落在地,被铿锵的足音踩得粉碎。
熟悉的人近在眼前,那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瞬间将他包裹。
他想要靠近,畏惧却令他再退一步。
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努兰,血液在短暂的沸腾之后迅速冷却。
他毁了那个娇艳如花的美人。
他一记裹着风的拳头,撕裂了美人的脸,又将美人按在滚烫的油锅之中,甚至单手将美人拧起来,几乎掐断了美人的脖子。
那是柏先生宠爱的人。
他整个胸腔都在震撼,恐惧如潮,漫过了他的胸膛,又漫过了他的鼻梁。
忽然,柏先生伸出手,扣住了他的头顶。
“你躲什么?”柏先生声音很冷,冰针一般扎在他身上。
那一道自头顶倾泻的力,让他无法动弹,更无法后退。
柏先生眼里仍是他看不懂的沉肃,可柏先生压在他头上的手正在加重力道。
他害怕了。
因为他隐约感觉到,柏先生在生气。
气他毁掉了努兰。
气他不知分寸。
气他不懂惜香怜玉。
可是……
他望着柏先生的眼,心中一个声音喊道——可是他逼我,他说您不要我了!
内心最深的阴霾被人堂而皇之地嘲笑,浑身最重的一块伤疤被人面目可憎地揭开,暴怒之下,他真的无法忍耐。
恶人正在放声大哭,而他哭不出声,只余下安静淌出的泪,与不知所措的眼神。
他想说,柏先生,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可他说不出口。
柏先生手指更加用力,加上了一个向后的力道。
他不得不扬起面,抿着的唇颤而又颤。
“躲什么?”柏先生又问。
“我……我犯了错。”他终于开口,眼睛似要淌出血来,“柏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是!”努兰撕心裂肺地吼道:“他将我按在油锅里!他掐我的脖子!他想杀死我!”
“不是,不是这样……”他脸上没有血色,苍白将血迹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那是怎样?”柏先生淡淡地问。
痛苦冲击着他的神经,眼泪将他的视线剪成碎片。
像是最后一口气都被抽走了,他轻轻哽咽,轻轻诉说:“他说您把我赶走了,您不要我了。”
声音越来越轻,像旭日初升前的霜露,像即将落入手心的雪花,分秒间就将消逝无踪。
这话像是从灵魂里挤出,没有斤两,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柏先生听到了,也许连柏先生都没有听到。
他胸膛的震颤停了下来,像是心脏停止了跳动。
按在头上的手太有力,他挣脱不了,但他知道,柏先生不久就会将他放开。
到那时候,他就将跌落在地。
“他说您不要我了。”
他笑着低喃,眼中闪烁着泪,“您不要我了。”
头顶上的力果然松了,他惨淡一叹,身子下顷,像是要跌进万丈深渊。
下一瞬,却被熟悉的臂膀接住,然后被按向熟悉的胸膛。
他感到背脊正在被抚摸,手掌的温度从他的后颈一路烫到腰椎。
他听见柏先生温柔地哄:“没事了。我在,别怕。”
第四十一章 美梦噩梦
直到被放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秦轩文眼里仍蒙着一片雾。
医疗组正在处理他左手的伤口,地上堆着不少被血浸透的纱布。
那本是一道可以忽略不计的伤,破在虎口上,不深也不长,几天就能自愈。然而他用这只手死死掐住努兰的脖颈,几乎拧断了对方的颈骨。在巨大的力量下,伤口迸裂,皮肉被彻底撕开,从虎口裂至整个手掌,鲜红可怖,深可见骨,如一张撕至耳根的血嘴。
酒精泼在“血嘴”上,手掌条件反射地抽搐,连医生也皱起眉,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仅是眨了眨湿漉的眼。
“柏先生呢?”他木然地问。
“在处理努兰的事。”楚臻紧拧着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碍于医疗组在,不得不将话咽下去。
努兰。
这名字像一条奢华亮丽的丝巾,看似轻盈无害,可当它被叠成一条绳的时候,足以杀人。
他就险些被这条“丝巾”杀死。
手掌撕裂得太厉害,得缝针。好在游轮上医疗设备完善,连紧急手术室都有,医疗组细致处理好他的手掌,正在这时,柏云孤出现在门口。
医疗组和楚臻识趣地离开,套房只剩下两人。
秦轩文直起身子,视线滚烫,却没有立即开口。
屋里所有灯都开着,亮堂到刺眼的地步,柏先生站在一丛光芒里,轮廓被打磨得极其深刻。些许阴影落在那双深沉安静的眸子里,浮光掠影一般,溅不起分毫波澜。
秦轩文垂眸,看了看自己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左手,手指很轻地抽了一下。
方才感觉不到的疼现在总算是涌出来了,缝合处像有许多颗小心脏在跳跃,疼痛密密麻麻地散开,连手腕都在颤抖。
他轻拧住眉,右手将左手手腕握住,顿感无奈。
上次也是这样,腹上的那道伤疤往日明明没什么存在感,见到柏先生后,被柏先生抱起来后,却忽然隐隐作痛。
这必然是心理原因。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所有感觉、情绪都被无数倍放大。疼痛也好,欢愉也好,皆是刻骨铭心。
柏云孤深长的眼一扫,视线在他左手上略一停驻,然后走近,食指勾住他的下巴。
他的喉结滚了好几下,嗓子像是被从胸膛蹿起来的烈焰烧灼了,显得喑哑低沉,“您要惩罚我吗?”
柏云孤的目光极为柔和沉敛,“我为什么要惩罚你?”
“我……”他是坐着的,只能仰望面前的人。他坐得很端正,脊背像插了一把锋利的剑,而这把“剑”却往前倾斜着。
“我一时冲动打了努兰。如果不是明久及时赶到,我也许会拧断他的脖子。”他声音渐轻,冷汗在灯光下折射出内心的恐惧。他湿漉的眼睫颤了颤,抿唇,喉结再一动,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驳,“但是我不是故意将他推进锅里。我……我不知道他会跌进去。”
努兰后背的烫伤触目惊心。脸与脖颈上的伤迟早会好,可那片原本雪白玲珑的背是彻底毁了。
他开始结巴,眼珠频繁转动,眼神轻飘,右手不经意地捏成了拳头。
他在害怕。
“我知道。”柏先生却是淡然地笑了笑,手指在他下巴摩挲,然后转到他后颈,揉按抚摸。
他辨不出柏先生是什么意思,却被揉得很舒服,从出事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与肌肉都缓缓卸了劲,一种难以形容的酥麻感从后颈散向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在这种柔软的轻松中出了神,像一只沉迷于主人抚弄的兽,不由自主就将脸颊靠在柏先生的上腹。
“您不惩罚我吗?”他近乎呓语,贪恋此间的温存,又惦记迟早会到来的惩罚。
“如果你像上次一样,我会惩罚你。”柏先生说。
他犯了迷糊,想不起这个“上次”指的是哪一次。
就这么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柏先生说:“去洗澡。”
手上虽有伤,但这难不倒一位以伤为衣的雇佣兵。柏先生准许他使用浴池,他浸在温水中,发木的脑海逐渐风平浪静,才渐渐意识到“上一次”也许指的是迟幸那件事。
努兰与迟幸很像——柏先生口味单一,唯喜欢这样身世优越、身段娇柔的美人。今天的事与那一次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上次他对柏先生撒谎了,迟幸楚楚可怜地自责他,他一句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因而挨了惩罚。今日他向柏先生喊了出来,将那些酸涩的苦楚、叫嚣的绝望全都剖开,赤丨裸又难看地扔在柏先生面前。
血液好似在血管里倒流,沸腾的气息直抵咽喉。
既后怕,又庆幸,还有几分虽然很轻,却沉重如山的欣喜。
柏先生是相信他的。
他说出来了,柏先生就愿意相信他,不再惩罚他,还温柔地哄了他。
眼眶忽然红了起来,连瞳孔也泛起血色。仿佛剧烈的跳动已经不能满足那颗雀跃的心脏,要将血的颜色投射在视网膜上才肯罢休。
这份认知令他手足失措,站起时小腿发软,身体在浴池里轻轻晃了晃。
主卧开着灯,柏先生在里面。
他穿着衣裤分开的棉质睡衣,最上一颗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来到主卧外的沙发上。
他打算睡在那里。
“进来。”柏先生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