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26)
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再怎么甩头,头脑都是昏沉的。
他隐约知道自己正被带去哪里。
以前有一位“叔叔”说过,这些人在做人体实验,有一些“叔叔”正是死于实验的折磨。
我也要被折磨死了。
他闭上眼,单薄的胸膛灌满了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停下脚步。
他已经非常恍惚了,似有所感地睁开眼。
天空是亮堂的,将雪地照得愈加刺眼,他剧烈地抽泣,再次咳出一摊血。
“柏小少爷。”
他听见男人语气恭敬地说。
艰难地抬起头,他向雪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厚实蓬松的白衣,脚上踩着短靴,似乎正打量着他。
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一种名为“羡慕”的心情在肺腑间弥漫。
也想穿上那样温暖的衣服,也想拥有一双御寒的鞋,也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雪地上。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喉咙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从未穿过干净的衣裳,身上总是脏兮兮的,颠沛流离,受伤,被毒打,只有在梦里能看见些微美好。
而眼前的少年,比他最甜美的梦境还要美好。
他竟是情不自禁地牵起了唇角,干瘦的小手向前伸出,忘记了满身的痛,也忘记了即将走向死亡。
下一秒,男人残暴地将他的手打了下去。
他跌倒在雪地里,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
“他是谁?”少年突然开口了,锐利的视线直逼男人,“你带他去哪里?”
“小少爷,这是上次抓回来的那批‘脑髓’余孽。”男人笑着说:“他一个小孩,交待不出来有用的情报,拿去当试验品。”
少年面容冷峻,一双英挺的眉倏地皱起。
男人又说:“这是柏先生交待的,‘脑髓’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
他脸上一片冰凉,是落下的泪,还有飘落的雪。
他扬着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少年,轻轻地摇着头,近乎本能道:“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好不好……”
男人似乎又要施暴,可当着少年的面,却不好发作。
他跪在雪地里,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少年爬去,声音细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听见,“我谁也不恨,求求你,让我活下来吧。”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淡的笑,“拿一个小孩去做实验,亏你们想得出来。”
男人着急了,“小少爷,柏先生说过……”
少年摆了摆手,垂下眼睑,“你多少岁?”
“六,六岁。”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却学着男人道:“小少爷,我不会害人的……”
“六岁。”少年喃喃道:“才六岁。”
“六岁留着也是祸害!”男人恶声恶气地说,“小少爷,您忘了您父亲……”
少年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让男人闭了嘴。
“六年前他还没出生。”少年道:“或者刚出生不久。”
他脏污的小手碰到了少年一尘不染的靴子,以为少年会将他踹开,可少年只是低下头,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小少爷,您不能让我难做啊。”男人哭丧着脸说。
“小少爷,我不想死。”他抱住少年的腿,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忽然,上方传来一阵风声。下一刻,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温暖降临在他的身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少年身上那厚重的、蓬松的白衣不见了。
那白衣,竟然披在自己肩上。
“一个才六岁的小孩儿而已。”少年轻笑着,“放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丝善心
秦轩文站在角落里,脸贴着墙,将雪白热乎的衣服裹得紧紧的,舍不得脱下来。
这里是那位“柏小少爷”的宅子,宽敞明亮,像宫殿一般。
屋里很暖和,他已经出了汗,却还是不愿意脱掉衣裳。
这件白衣里外都是柔软密实的毛,贴在身上就再也感觉不到寒冷。
不久前,他匍匐在雪地里,腿都冻僵了,柏小少爷转身欲走,他连滚带爬赶上去,急切地抓住柏小少爷的裤脚,匆忙之下,刚披上的白衣都滑掉了。
柏小少爷审视着他,视线冷冷的,“你安全了,可以走了。”
他用力摇头,嗓子沙哑,声音很细,“小少爷,我没有家。”
我的父母、“叔叔”,所有我认识的人,全都死了。
柏小少爷似乎并不动容,却也没有立即离开。
须臾,风将碎雪扬起,他一张小脸煞白,牙齿打颤,“小,小少爷,求求您……”
柏小少爷突然弯腰,将白衣捡了起来,抖掉雪渣,重新披在他肩头,然后拉住他的手臂,温声说:“站起来。”
他看了看被捉住的手臂,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曾经有很多人拉过他的手臂,或粗鲁,或残暴,他总是被拉得很痛,被拉过的地方满是红痕。
没有一个人的手像柏小少爷的手一样温暖,没有一个人的力道像柏小少爷的力道一样温柔。
他两腿战战,实在是撑不起身体。
“站不起来吗?”柏小少爷微蹙起眉。
“能站起来的!”他害怕了,担心被丢下,连忙用尽全力,小手握成拳头,不停捶打膝盖,想将麻意全都打掉,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小少爷,我能站起来,请您再等等我!”
穿军服的男人在后面道:“小少爷,如果柏先生知道……”
“知道便知道。”柏小少爷刮去一眼,声音带着一丝讥讽,“一个六岁的小孩儿,你们也下得去手?”
男人不说话了。
他勉强站起,努力冲柏小少爷扯出一个笑。
柏小少爷的眉心却皱得更紧。
他忐忑难安,知道自己一定是笑得太丑了。
可他不得不笑。
过去的生活教给了他不少求生“技能”,微笑就是其中之一。
人们都喜欢笑着的孩子,他不奢望被喜欢,但笑怎么也比哭好,说不定柏小少爷一心软,就给他一个家。
柏小少爷却说;“别笑了,把嘴闭上。”
他心里一紧,动也不敢动。
风更大了,柏小少爷走近一步,竟是将他抱了起来。
脏兮兮的小脚悬在空中,他瞠目结舌,“小,小少爷?”
“小少爷!”男人也在喊。
柏小少爷却谁都没理,冷着脸,将他抱进了“宫殿”里。
他不知所措,站在地上一步也没有挪。
柏小少爷扫了他一眼,露出很淡的笑,让人送来热牛奶与小饼干——后来他才知道,那种小小的,香香的饼干,叫做软曲奇。
“没地方去就暂时留下。”柏小少爷说:“这些都是你的,想吃自己拿。”
他怔怔地点头。
不久,“宫殿”里来了一位冷肃而威严的男人。男人一双冰海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他浑身一颤,小饼干从手中掉落。
“大哥。”柏小少爷说。
他猛然明白,男人正是柏云寒——那个灭掉“脑髓”雇佣兵团的“恶魔”。
母亲给他灌输了六年仇恨,可是当他真正看到柏云寒,却并未感觉到什么恨意,只是近乎本能地害怕。
柏云寒于他,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云孤。”柏云寒视线一转,眼中分明多了几分笑意与温柔,“你怎么把那个小孩儿带回来了?”
他从高高的椅子上下来,悄悄退后两步。
“你先去那个房间。”柏小少爷转过身,下巴向他身后的一处抬了抬。
他很听话,立即跑了进去,老实地贴墙站着——以前他犯了错,母亲就让他“面壁”,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做错了事,但这样站着,总归不会讨人厌。
外面的动静传进来,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亲是‘脑髓’的人。”柏云寒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年轻,语气和缓,拉家常一般。
“大哥,他才六岁。”柏小少爷说:“父亲遇害时,他也许还没有出生。”
他紧张地绷直了腰背。
“我说过,‘脑髓’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来。”柏云寒道。
“一个六岁的小孩,不值得您这样。”柏小少爷说。
片刻,柏云寒竟是笑了起来。
他一阵颤栗。
“云孤,你很善良。”柏云寒说。
他急切地想知道柏小少爷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却不敢转过身去,更不敢离开这个房间。
“善良没有好下场。”柏小少爷的声音似乎比柏云寒还冷,“大哥,我知道错了。但是这个小孩……”
“谁说人一定要摒弃善良?”柏云寒说:“既然你想救他,那就救吧。”
“大哥……”
“偶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留一线善心,哪怕只对一个人。”柏云寒笑道:“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小,不应该变成我这样。”
柏小少爷没有吭声。
柏云寒低笑,“行了,我相信你的分寸。”
“哥。”
“嗯?”
“谢谢。”
“啧。谁让我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弟弟呢。走了。”
直到柏云寒离开,他悬着的心才慢慢归位。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见柏小少爷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他小心地转身,怯怯地鞠了个躬,“小少爷,谢谢您。”
柏小少爷并未与他说太多话,却给了他住处、食物、衣服。
一整个冬天,他都住在这座“宫殿”里,渐渐知道,柏小少爷名叫柏云孤,长他六岁,是“风柏”首领柏云寒唯一的弟弟。
而六年前,他父亲秦猛所在的“脑髓”雇佣兵团谋划了一起惊天暗杀,柏家兄弟的父亲——当时“风柏”的首领柏雪,以及“风柏”的精英小队在爆炸中粉身碎骨,无一人活着从烈焰中逃出。
当年,柏小少爷才六岁,和他现在一般年纪,而被“脑髓”的“叔叔”们形容为“恶魔”的柏云寒,那时还不到十八岁。
他识趣,知道自己与柏小少爷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不敢轻易出现在柏小少爷面前。
可是他其实很想和柏小少爷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