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忧伤(42)
少纤云嘴里又“啧啧”两声,分出一只手来拧他的脸颊:“明明就是想关心人,非把话说得这么冷淡。我这大侄子要总这么口是心非,就是另一半出现了也得被你吓走。得给我改了,听到没有。”
送走了少纤云天都快黑了,少荆河正准备去吃个晚饭,没想到手机响了。他拿过来一看,有些意外,又有些开心,心想梁袈言这是要跟他报平安吗?他笑着接起电话:“喂,教授,您到了吗?”
那头的梁袈言完全没有要闲聊的心思,只沮丧又内疚:“荆河,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件事,我漏拿了个硬盘,你能不能给我快递过来?内务处有我办公室的备用钥匙。”
第44章第44章
作为一个外地人口集中,人流相对密集的场所,周边鱼龙混杂,管理混乱,大概是很多城市火车站的写照。
少荆河在大学前其实没有单独出过远门,但本硕七年的独来独往已足以把他锻炼成为应对火车站周边各路人马的行家。
家里给的生活费让他往来靠飞机自然是绰绰有余,但他喜欢攒钱,从小就喜欢,于是在不太委屈自己的同时又能节省出一笔开销,火车当然是非常好的选择。
说到攒钱,自从不用跟爸妈报备就能去买自己想买的书和玩具之后,他就领悟到了个人财务自由的必要。--甚至远远早于很多孩子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明白,家长说“压岁钱我先帮你保管等你大了再一起给你”,是多么无望的骗局的年纪。
那个年纪,他去银行开户人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再三确认他不是为了好玩,又提出必须让家长陪同才能给他开。
他不是不能叫上他妈,但他不愿冒暴露出他有银行账户的风险--他妈妈当然没有什么危害,顶多只会当成一件好玩的事向朋友炫耀。危害在于他爸。他爸一旦知道他开了户,事情的走向必定就要与他的“财务自由”背道而驰。
于是乎,他在上小学前只能放弃成为一名光荣的银行储户的梦想,改为私藏--是的,到目前为止,他都是他家唯一藏私房钱的人。
大学之前有机会他也会从同学那里赚一点小钱。
反正能进到他所在的学校,成为他同学的那些孩子们基本也不差钱。就算他价格开得高,接单标准严,但能让少荆河代写作业、作文甚至情书,有效率又有质量,才花“那点钱”,从长远看那是相当的划算。
--话扯远了,先说他现在出了四线城市M市的火车站。
他单肩背着包,包撂在身侧,一条手臂搭在包面上,无视出站口瞬间涌上的各种声音,仿佛一只站在涌动的潮水中的丹顶鹤,突兀地高出水平面,视线只往前平视,迈着长腿大步一路直行。
黑车、饭店、小旅馆……各路热情的揽客业者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伸出手,手上拿着报价单,不然就是一张卷了边的地图,或是浸泡在卤水里的鸡腿、鸡蛋……谁都没能拦下他,谁也无法吸引他的目光。
他对周遭视若无睹地,不吭一声,只往前走。目标:两百米开外的长途汽车站。
快走到车站门口,忽然他慢下了脚步,眼睛扫向车站前的一堆人。
那是一堆黑车的揽客者在拉人,少荆河看的,是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的人。
黑车经常以比公家价格低,发车频率快、携带物品自由作为拉客的法宝,遇到那些耳根子软,或赶时间的旅客很容易就会被他们拉走。
少荆河看着看着,干脆停了下来,随即就朝那堆人走过去。
江落秋被四五个人围住,几个人同时说话,他根本听不过来,连自己说话都得扯着嗓子。
他不过是在拉客的那些“先生去哪?”“先生坐车不?“先生我们的车马上开了过来呀”中随口说了一句“谢谢,我去鱼村”--万没想到就这样而已,就像在广阔的水塘中无意撒了把饵料,四周立刻就围上来几百只鸭子,围着他呱呱地“去啊这里走”“我们就是鱼村的车啊”“来来来先生我们直达鱼村的”……
几个人的声浪抵得上几十个人,他不过是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站在大学讲堂上讲课的教授,好歹一介斯文人,平时面对的人虽然也不少,但多是安安静静听课的大学生,几曾遇上过这种根本没人听他讲只想对他讲的场面?
他登时就想走,还是进汽车站去。结果没想到一旦被这么围上,他单枪匹马还带着行李,别说走,连转个身都不易。那些人每天站在车站笑迎八方客,是很会看人的。什么人容易下手,什么人不必白费力气,他们一看一张嘴就知道。
这些人有男有女,女的比男的还不客气,直接就扯住了江落秋的衣服要把他往自己的车方向带。
堂堂江教授哪受过这种待遇?他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因为过了而立日子又挺顺遂,还略有些发福。这样的他抵不住泼辣女人们的拉扯,被拉得摇摇欲坠,只能靠把声,大声喊“行了行了,我去车站”,一边努力抓紧自己的包,另一只手拉牢他的拉杆箱。
正在这窘迫紧张的时刻,忽然一个男声穿过呱噪,稳稳地传进他耳朵:“请问,您是不是江教授?”
他闻声抬头,看到隔着人墙站了个人正看着他。
那人二十多岁,衬衣牛仔裤,高大俊朗,身杆笔直,只背了个简单的黑色书包,一时也看不出是不是和他一样是旅客,抑或是路过的本地人。只第一眼,就觉得此人站在这些赶路赶得灰头土脸神情疲惫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的干净。
江落秋瞧着那副俊秀之极的眉眼,高鼻深目,唇红齿白,尤其是那双掩在浓睫下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时间乱糟糟的脑子里确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
不过此时此刻,已不容他慢慢思量,他只当可能是听过自己讲座的的学生之类,本能地点了个头。
“您好。您要去车站吧?来,我带您去。”
少荆河言语客气,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既无笑容,看着也不和气,所以当他走向江落秋的时候,周身都带着一股不言自明的强大气场,让挡在他面前的人自动就没了声音,退向两边让出一条路。
他眼里根本没有那些揽客者,径直走到江落秋面前,看了眼他紧紧拉着的箱子:“箱子,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用不用。”江落秋都还没弄清楚他是谁,赶紧客气地笑笑。
少荆河也不以为意,点了个头:“那好,”他下巴向车站的方向一抬,“您走前面,我在您后面给您看着。”
揽客者们不知他是什么来头,既见两人认识,而这人又显然不太好说话,于是只又尝试喊了两句,不被搭理后就四下散开去找其他客人了。
那些人一走开,江落秋顿时连呼吸都感觉顺畅了。他依言向着车站进发,又感激地回头看着少荆河。他是南方人,说话带了一点江南的吴音:“谢谢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荆河看人都走开了,便走上来和他并肩,脸上不轻不重,挂了一点应酬用浅笑:“我是少荆河,梁教授的助手。江教授好。”
江落秋脚下一顿,瞠着眼睛站在原地,望着他像遭了道雷劈。
少荆河也跟着站住了,回头瞧着他这模样,勾起嘴角:“江教授,不走吗?车要赶不上了。”
江落秋回过神,埋下头拉着箱子疾步往前走,嘴里咕哝了句:“你怎么不早说?”
在公共场合,尤其是车站机场这些地方,都应尽量避免报出真名实姓以免被有心人趁虚而入利用,这是旅途常识。少荆河听他在话里埋怨,也懒得跟他认真解释,只说:“刚才人多不方便,反正我们同路,有时间慢慢介绍。”
江落秋瞟他一眼,知道他身份之后看他就跟看自己的一个学生一样,语调里也带上了不跟他客气的师长意味:“你不是不来吗?”
他越是摆出老师的架子,少荆河就越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反而一改面部肌肉懒惰症的常态,轻轻松松笑了。
他也不提是硬盘的事,只说:“因为我正好昨天答辩,教授就没给我报名。今天学校的事情也完了,这边教授有需要,我当然得义不容辞来。”
江落秋不是大气的人,自从知道他的存在,对他心里就有疙瘩。这时听他叫梁袈言连姓都不加,似乎自然而然就该知道他叫的是谁,便敏感地觉得这是在有意凸显他们两人关系并不一般,语气不禁尖锐起来:
“有需要?那里那么多人,最低学历也是研究生在读,参与项目都比你久,他要找帮手随便找,对你还有什么需要?”
他意在贬低少荆河的学历普通,资历更是连一般都谈不上,不必给自己脸上贴金。
少荆河也不着恼,微微一笑:“那就不知道了。大概在教授看来,我能起到其他人起不到的作用吧。”
说话本就是少荆河的擅长,把人说高兴还是说得不高兴,全看他高不高兴。这话模棱两可,果然落在江落秋耳朵里就越想越生疑,疑心又生了暗鬼,当下与自己之前的疑虑两厢应和,脑海中直接便萌生出了一些这两人或有或无但又不宜言明的情状。
不禁越发生了暗气。
虽然在门前耽误了些许时间,但好在没误车。买了票上了车,两人自然还是坐在一起。
此地距离鱼村还得近两个小时,路途漫长,就算再不乐意也是搭了伙的旅伴,总不能刻意到真一句话都不说。
临上车前,少荆河提醒江落秋保险起见应该先去趟厕所,江落秋一听也是,跟着他一起去了。
完了回到车上,他从一身疲惫中感到了一些轻松,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时坐定下来,鼻端开始萦绕长途汽车车厢里那种以浓重皮革味为主,还混了空调和各种人气的特有气息,他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在座位上蠕动了两下,揉了揉鼻子,又听到少荆河问:“江教授,您不常坐这种长途汽车吧?会晕车吗?”
哦,这话一问出来,他当下就找到了自己不舒服的根源。是啊,确实是有点窒闷要呕的迹象。
“江教授,我这里有晕车药,您要不要先吃两颗?”
他低头一看,一盒晕车药已递到了面前。
真晕车不是开玩笑的,江落秋想了想,倒是从善如流接过了药:“那我还是先吃两颗,保险一点。”
药没开过封,他拆开掰了两颗出来,少荆河又给他开了车上刚发的水:“来,给您。”
江落秋吃了药,看少荆河又把药拿回去放好,自己并不吃,他有些奇怪:“你不吃怎么还准备啊?”
这药本就不是少荆河给自己准备的,他依然懒得多说,只答:“备着有备无患。我现在感觉还行,所以先不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