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浅对白(49)
助理忙让实习生去叫医生准备毛巾热水等等,回过头来,弯腰将谢白景手臂一侧的手机收到一边,却发现,这手机竟然已经自动关机,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主人使用过度,连电都耗尽了。
“真奇怪,”小助理嘟囔一声,“平时都不见谢哥喜欢玩手机啊,还是说手机坏了?”
元旦。
已是人人都穿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柯江却只穿了件黑色大衣,一条薄薄的格子羊绒围巾纯作装饰。他身旁的母亲也不逞多让,年近半百的人了,穿得比小姑娘还单薄,光腿踏着高跟鞋,哪怕切实地感到寒冷,仍走地不急不缓,不显露半点局促,优雅从容地坐进车里,由人替她关上车门。
“还是该与朋友们叙叙旧,联络下感情。”江母说,“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能总守在老宅子里,多出去玩玩吧。”
柯江无可奈何地:“妈,我不是小朋友,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玩?”
江母妥协地笑笑。她的儿子生得英俊,完美地遗传了自己的五官优势,是她此生最骄傲的作品。只是最可惜的是,这孩子心性还是太过软弱。自从几月前受那点儿小小心伤,仿佛彻底改变了性子,连普通朋友都无心理会,除了个张云天还有来往,其他人都弃之如敝履。若不是这回柯老病重,恐怕他都不会再回s城一步。
她低头检查了下自己的指甲,稍微有些不满意。再抬头,却发觉儿子正看向窗外愣神。
窗外的大幅广告牌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半侧着一张脸。光影很漂亮地描摹出他挺直的鼻子与利落的下颌线,眉眼微垂,似在沉吟什么,让人情不自禁地窥探他露出来的少半深黑瞳孔。巨大的画面将他令人惊艳的凌厉与俊朗都最大限度地展露出来,确实有几分夺人眼目的本领。
“我不喜欢他。”江母说得很直白,语气平静而寡淡,“他不配站在这里。”
柯江收回视线,表情淡淡的,没什么异样:“谁在乎呢。”
柯老难以忍受这一年寒冷的冬天,病情乍然加重,以至于人都有些不清醒了,格外畏惧寂寞孤独,三催四促地、近乎恳求地呼唤儿孙归来。柯江自然不会拒绝,在回来后,几乎离不了病房——那个强硬的老人终于展现出对死亡的畏惧,与孩童对疼痛的恐惧如出一辙。他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时刻需要最体贴最温柔、最发自真心实意的小孙子伴在身旁,要柯江与他逗乐聊天,要柯江为他擦身换药,甚至旁的人都不许近身。只有在他服药睡下后,柯江才有能出去喘口气的机会。
事实上柯江也对照顾祖父心甘情愿。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祖父说,但每每说到一半又止住了。他在刚回来的第一天,就哽咽着道了歉,可病床上的老人虚弱、消瘦,平静而祥和地宽恕了他,让他不要再多说。这样的表现仿佛在告诉柯江,他之前有多可笑,为了自己的小情小爱而忽略了陪伴老人的最后时光。
在他眼中,这是一场远远不能弥补的赎罪。而在旁人眼中,就不尽如此。在此之前,柯江公然出柜、被逐出家门,柯成还当众放过狠话,说从没有这样一个弟弟的事儿还历历在目。可一转眼,灰溜溜离开的柯江又再次回来,柯老对他的看重更甚以往。柯成都不被允许在老爷子醒的时候到病床前侍奉,而柯江却可以,这不明摆着打了他大哥的脸么?
柯嫂刚出月子没多久,就被她丈夫拉着,以让老人家见见曾孙的理由,才得以进一回病房。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由一名保姆小心抱着,半蹲半跪在床侧,送至老爷子面前,嘴里还满是讨好的吉祥话语。而柯老看了半晌,说得第一句话却是:“真像江儿小时候!”
柯成当即脸色难看下来。
他机关算尽,想尽办法挫败了他弟弟的所有锐气,却忘记了身后长辈的心都是偏的。而老爷子甚至要求,趁着元旦算个节日,要大办一场年宴。说得真切动人,为自己生病冲喜,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到农历的新年;实则人人都明白,是老爷子要趁着自己还能说话的日子,昭告天下地将小孙子再次名正言顺地迎回家。
柯江倒是无所谓。他站在酒店大厅中央时,依旧穿着得体,一身手工定制的西服极其合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材。与他兄长外貌的庸碌相比,肖似生母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十分迷人,皮肤白皙,眼睛黑亮,天然带着笑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相比起去年时的来者不拒,今天的他似乎显得更加矜贵,眉眼间都带着漠然的漫不经心。虽人群簇拥之中,他依然能手持酒杯,与人觥筹交错间嬉笑怒骂,显得从容平淡而不失戏谑,但细心的眼睛总能发觉,他与以前有些不同。
太多人往来逢迎,为他敬酒关心。而柯江丝毫不怯,一杯杯的酒水下肚,仍能面色不改。所有人都在暗自盯着他瞧,只是其中有一道目光太过炙热与浓烈,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仍然这么不懂礼数。直至后半场,柯江才第一次离开人群,独自前往洗手间。
一个年轻的男人紧紧地跟着他,站在洗手间的门前一动不动,仿佛一位僵硬的骑士。
而柯江就像毫无察觉,平静地洗手,耐心地等待烘干,井井有条地转过身去,才似终于发现了那人一般,微微挑了挑眉毛。
眼前的年轻人无疑是俊朗到漂亮的,只是眼睛里的红血丝无法消减,人又瘦,显得别样憔悴。他在与柯江对上目光时,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半张开唇,而下一秒柯江的话却让他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
“晚上好,”柯江说得彬彬有礼,却仿佛在对陌生人说话,“您挡着我路了。”
第60章
“晚上好,”柯江说,“您挡着我路了。”
谢白景就像喉咙被人掐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定定地凝视着柯江,一张口,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江宝——”
柯江几乎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对不起,”谢白景道歉得飞快,几分沙哑的嗓音真挚而动人。被他这样一双漂亮又疲倦、眸色漆黑又情意浓稠的眼睛盯着,任谁都会动容几分,更何况他将从容与真切拿捏得恰到好处,除却神色中的憔悴外,仍显得体面而冷静,不至于跌落到卑微的尘埃里,“柯江,我为我之前的事情道歉。我想过了,我不应该隐瞒你。”
柯江哦了一声:“没关系。”
他这样轻飘飘的放过,让谢白景眉头微蹙:“你去哪儿了?瘦了这么多?我一直在找你——”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以为那天说得挺明白的了,”柯江终于忍受不了,开口打断他,耸耸肩膀,“大明星,咱们早就断了,你还演给谁看呢?”
谢白景难以抑制自己的戾气,将声音抬高了少许:“谁说断了的?!”
柯江:“我说的,怎么了?”
他说得漠然决绝,仿佛真半点都不在乎了一般,侧过身便要走,可还没走几步,手腕便被人紧紧攥住。柯江像触电一般飞快地甩开,回头看向年轻人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愠怒:“谢白景,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他左右瞥了一眼,稍微顾及了下两人所在的地方,虽相比别的地方要隐僻,但随时可能有人过来。谢白景不要脸,他柯江可不能跟着不要脸,回身一步,将声音压低,“你给我滚远点,我们早就——”
谢白景一个侧头,便亲吻上去。
年轻人冰凉的唇瓣紧紧地贴上,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熟稔的年轻人的清爽气息,与有些陌生的烟草味道。两者混合在一起,是谢白景式的冷漠,含带着辛辣,毫不费力地用熟悉的技巧撬开齿关,以激进的攻势闯入柯江的呼吸中,让他下意识地连脊背都死死绷紧。
柯江有一瞬间,是全然愣神的。他曾经在心中猜测过与谢白景再次见面的场景,要么是冷眼相对,要么是互相打一架,两人谁也看不惯谁,总之不会太友好。他也想过谢白景或许会向他道歉——如果这匹白眼狼还有那么点儿良心的话——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能被人强吻了!
他竟然能被谢白景给强吻了!
在错乱与茫然过后,下一秒即是从心底涌起来的愤怒与某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谢白景贪恋地将人的唇舌都扫荡一遍,将其中的酒精与熟悉的男人气息都吞咽入腹。距离他们上一次的亲吻明明并没有太长时间,却感觉已过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这突然的接触竟像燃烧起的枯草般滋滋作响,将所有以前关于欢愉的记忆都唤醒,即将大火燎原。谢白景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浑身看不见的火,却仍能克制住自己的贪欲,缓缓松开唇,鼻尖抵着鼻尖,眼睛里郁积着暗色,更显执念之深,轻声喃喃道:“我很想你。”
柯江却倏然清醒。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给谢白景狠狠一拳头,对着脸打的,半点不留情面。拳头碰触到肉与骨骼的触感极为清晰,用了七八分力气,甚至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在静寂的空气中乍然响起,又闷闷地消匿在远方人们的笑声中。谢白景被成年男人的这一拳打得头都大幅度地偏过去,唇角被蹭破了,有些血丝,眼里还未来得及有恼怒,全是错愕。
“滚,”柯江的手松开,自然地垂在身边,手心都是汗。他喘了口气,说,“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谢白景周身皆是冷意,咬着牙问:“为什么?”
“因为我恶心你,”柯江说得太过直白,声音愈来愈高,“明白没?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你给我道歉也恶心,你说想我更恶心。谢白景,假如你还真有那么点良心,想想我为你花过多少钱,在这行当里也算大方的了。你不还钱就算了,你他妈就离老子远点儿吧!”
谁都能再次回到他身边、戴上面具对他巧言令色,他亦可选择性笑纳,而谢白景怎么配?柯江还能记得当他一头热地抛出所有真心,得知真相后沸腾的热血慢慢冰凉的感觉。事实上,他后来也慢慢地自己想通了。谢白景所作也无可厚非,不过是年轻贪心,要赚他的钱还不足,还要赚柯成的,整个柯家两兄弟的钱袋子都给搜刮了,也算人脑子灵光,他该愿赌服输。他与他哥花钱都花得心甘情愿,要讲让人还钱,其实是称不上道义的;柯江也不至于“何不食肉糜”,他自己投胎得幸,锦衣玉食长大不愁吃穿,常人眼里足以人生灰暗的损失对他而言只是几个月的周转,不必要去苛责一个穷怕了的小孩。
只是他所有的真心爱护、尊重珍惜,也都该只给那个寡言温柔的小孩,而不是谢白景。现在的谢白景不值得。“我很想你”这样的话,适合他被蒙骗时听,图个开心,现在听见,只觉得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般的嘲讽。
谢白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舌头一遍遍抵着口腔内侧极为酸痛的地方,似乎能以这样地方的疼,掩盖住别的地方难以抑制的疼。
柯江避开他炽热的眼神,平静地:“别就这么出去,会对我有影响。”说完,他整了整身上的西服,转身离去。
宴会大厅内依然觥筹交错,柯江一现身,没过多久便再次由人簇拥起来。他们不厌烦地聊着已经说过许多次的话题,处处小心试探,柯江朝着他们笑,颊边凹出小小的窝,将他的矜贵与冷淡冲淡了少许。他这样让周围的不少人稍稍放下了心,之前柯江像条丧家犬般被赶出家门,平日里的酒肉朋友都避之不及,生怕被其所连累,甚至活络的已想方设法去攀附柯成的路子。他们还以为柯江此次会心怀怨怼地回来,再怎么样也会摆些高姿态,不想一切表现正常,便慢慢地找回了与以前相似的相处模式。总有人没有眼色,提及到那个小明星谢白景,问柯江到底当时是怎么了,是不是动真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