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浅对白(46)
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继承人,更何况,柯江还不是他的亲弟弟。
看到柯江这副模样,他怎能不满怀胜利者的喜悦?甚至比他谈成多少笔生意、扩充多少资产都要来的满足。他曾经一度认为甚至怨怼过,祖父是确实偏心的,才会从柯江出现起,不再对他有半点慈祥的宠溺。但他到此刻才终于明白祖父的心意,到底是位善于筹谋的枭雄,能为自己养出这样一个废物弟弟,只要一个小明星就能被推搡得连骨头都散落一地,枉论再与他争些什么。
柯江对他兄长的满面春风视若无睹。他就像是坐某个普通司机的车回来,甚至都未有一句道别,下车后便将车门狠狠关上,头都不回地进了电梯。柯成并没有追上来,他也不吭声,直到房门展现在眼前,他木然地解锁,进门,站在玄关处,竟不知道该干什么。
公寓里一切摆设如旧,连散落的抱枕,桌上的水杯,都与他走之前无异。因为三天无人开门窗,空气中有少许封闭的味道。很显然,这里没有人回来过。
柯江不是傻子。他只是还想不通:为什么?
他对谢白景所有好的坏的揣测,都是从徐立的口中说出来的,而徐立显然已经倒戈,他不想去信。唯一他用眼睛看到的,就是在公司里那匆匆一瞥。新锐的顶层电梯,只通往一个地方,柯成的办公室。柯江现在心中唯一保留的信念,就是谢白景是被柯成所挟制住了。他哥哥对他有多少恶意,他最清楚,说不定,谢白景就是因为柯成的胁迫而瞒着他回到了S城,并且到现在还没能来见他呢?
柯江拿出手机。他这三日待在局子里的事儿,似乎没人知晓。就算有人知晓,现在的他也无人关心,手机里除了广告消息外,竟没有一条问询——当然,也没有来自谢白景的。柯江毫不犹豫地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而通话只响了几声,就被人直接地挂断。他锲而不舍地再拨,那边已不再回应,只留下刺耳的嘟嘟声不断回响。
他的心慢慢的凉下来。分明还只是初秋,但他却不可控制地全身发抖。
放满整个浴缸的水,柯江将自己埋进温热的水流里。疲倦终于在此刻如洪水般泄涌出来,让他昏昏沉沉,整张脸都深入水中,闭着眼睛感受温热无形的抚摸。手机在一旁的搁架上嗡嗡作响,才让柯江猛地伸出头来,带起一片水花四溅。他慌张地伸手去拿手机,才看到是张云天给他发的消息。
[张云天]:今晚的局来么?
柯江有些迟钝地打字,因为手指与屏幕上的水,他回复得很慢:不。
[张云天]:怎么了?
[张云天]:心情不好?
柯江没有再回。但张云天显然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又问了一句:因为那小明星的事儿?
看到“小明星”,柯江敏锐的神经像又是被挑起来一般。他坐直了身体,随手拿起旁边挂着的浴巾将屏幕上的水渍擦去,点开微博,在搜索框里打出“谢白景”三个字。页面一转,柯江飞速地滑动屏幕,眉头慢慢拧起来,看到最后,他甚至低骂出了声。
他与谢白景的事儿,竟被爆到了网上!
那次两人就在小区中亲吻,虽是人行道的隐僻处,但也太大胆,以至于被人拍下都无所察觉。谢白景的微电影刚刚推至全网,因为题材讨巧、长相与演技皆出众,正是爆红的时候。然而好景不过两天,他与谢白景的新闻一出,更是将人推向了风口浪尖。柯江作为有名有姓、长得还行的富二代,也曾被众人议论过,也属榜上有名。如今他竟与谢白景模样亲密似情人,一时之间,有说谢白景卖身求荣,有说他包养成性,有说这种炒作手段太下作贵圈真乱,杂七杂八的爆料云出,连带着以前旁人的种种例子一道提及,众说纷纭。因为他不在外面,身为事件的当事人之一,竟然现在才得知。
柯江不知怎么的,竟有那么一丝放松。这样的议论反而成为他信念的佐证,这一定就是柯成拿捏住的把柄,怪不得谢白景始终不出现,想必正为这件事缠身呢。
放松过后,他又紧张起来。他比任何人都爱惜谢白景的羽毛,谢白景那样拼命努力,天赋又高,是天生该站在聚光灯下的人。他不想给谢白景留下任何污点,哪怕现在社会中的年轻人已经开放了,但确认为同性恋,仍会让谢白景被主流拒之门外。柯江匆忙地起身,浑身湿漉漉的带着水滴,飞快地穿上衣服,一手拿起手机,边穿衣边向小李打电话。
这回小李接了,语气如常:“小柯总。”
柯江早已不在公司,但并不在意这个称呼。他只沉声问:“网上的新闻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吃的,让这种消息乱传,声明写了没,媒体那有联系过没有?”
“小柯总,”小李头一次打断了他说话,说话说得很恳切,“公关不作为,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柯江顿了顿。他想起来,谢白景名义上虽说是公司的艺人,但一直以来都由他亲自带着。而他一走,若无事还好,一旦像这样出事,新锐必然不会再出手护着。毕竟,这一切都是柯成想看的结局。
“妈的。”柯江骂了一句。他直接挂断了电话,拨给了柯成。柯成想做的,无非是要看他示弱求饶罢了。他倒是想看看,他这个好哥哥不去管家里产业大小事务,费心搞这一出,究竟是图什么?
柯成几乎拖到了即将自动挂断才接起电话,语气中透着笑意:“难得见你打电话给我。”
柯江冷笑:“你不就是想逼我来找你?那个新闻,是不是你让人发的?”
“真是没有礼貌。”柯成颇为遗憾的嗤笑一声,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来公司吧。我有很多好东西要给你看。”
第57章
柯成的办公室位于整栋写字楼的顶层。柯江在进去之前,先从电梯间的镜子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湿漉漉的头发乱七八糟,眼底满是红血丝,几日没好好休息的面色很不好看,穿着随手拿的卫衣与牛仔裤,在一群西装革履间显得尤为扎眼。托那条新闻的福,他现在是红人了,方才还有记者来追着他问问题,全靠师承谢白景的一张冷面让人退避三舍。
而柯成却安稳地坐在大到甚至有些空旷的办公室里。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五官生得平庸,但也显得亮堂许多。对待态度并不客气的柯江,他丝毫不提柯江想听的新闻一事,而是慢条斯理地让人送上茶水后方缓缓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见到的谢白景么?”
柯江警惕地:“我不想知道。”
“在去年,”柯成失笑,“与他一见面,他很爽快地答应我,同意跟你在一起。”
柯江的瞳孔紧缩,又很快放松下来,轻蔑地:“你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是我追着他跑,不是他来找的我。”
“所以我才说他很聪明,”柯成讲得自信而坦然,“他很清楚,该怎么冷着你才能让你有兴趣。当然,我催了他一下,只见了一次……”他将一张照片推向柯江,照片的右下角由黄色的小字标明了日期,画面上俨然是在办公室中对坐着的谢白景与他,“我给他一个母亲出事的借口,他似乎完成得很顺利。他很聪明,不是吗?连让亲妈上头条都舍得,这点上,你就比不过。”
柯江的指尖在发抖。他仍能记得在那座小城里的一切,他第一次看到谢白景的家,仿佛窥探到几分那个孤冷青年的童年,贫穷、冷漠、世俗,他既心疼又感慨,在那张会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放下身段与面子,软着声问能不能试一试,只要试一试就好。在纠缠着得到回应后,他内心的雀跃到现在还记得清晰。他从不曾疑惑过谢白景突然松口的允诺,因为他笃定,是自己的死缠烂打嘘寒问暖终于生效,可现在却为心中的怀疑所动摇。他抿紧唇:“片面之词。”
柯成笑着摇摇头,又推给他数张照片,皆是谢白景坐在他办公室里的:“那这些呢?衣服不同,日期不同,我拍得光明正大。”
他对面的男人强制性地使自己平静下来,眼神落在桌面上的数张照片上。他试图在其中找出修改的痕迹,但那太难了,柯成说的没错,这些照片拍摄得光明磊落,像素清晰,里面的谢白景表情如常。如果不是谢白景从未跟他提过认识柯成一说,柯江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柯江,还记得你生日那天祖父因为他来而大动肝火,你是不是还对他挺愧疚的?假如说,他是故意要来的呢?”柯成几乎沉溺于这样折磨猎物的快感,循循善诱,“他想让你为他出柜,明白么。”
柯江始终沉默着,既不出言反驳,也不急着追问。他注意到了其中一张,日期很近,谢白景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如同一名高贵而缄默的骑士。那天,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前往柯江与徐立、张云天的聚会。他与他说,他是在拍杂志,正好快结束,便放下工作前来陪他见朋友。哪怕徐立始终出言不逊,谢白景也没有发脾气,始终守候在柯江身侧,这很容易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与一个爱人的需求感。
那天谢白景喊了他一声“江宝”。他为这个被许多人喊过的昵称所欣喜若狂,因为这出自于谢白景的口中。
“他绝不会同意让你插手他的工作,”柯成又笑,“这也是我要求的。你只要插手看一眼,就知道,他能获得的绝不是他该有的东西。你难道从没奇怪过,你都为了他出柜了,都混成现在这副模样了,他怎么还能前途无量呢?”
他注意到,柯江的嘴唇都开始轻微地颤抖,柯江的手指狠狠地摩挲一张照片,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它揉碎。那张照片看起来与旁的都没什么两样,只有柯江知道,那是谢白景上一次回来的日子。
谢白景本该下午回来,却临时告诉他有个访谈。但那没关系,柯江为他亲手做了一顿味道不怎么样的晚餐,将厨房搞得满地狼藉;柯江接到了来自母亲的电话,并以笃定的语气告诉她,谢白景值得;在这之后,他们度过了梦一般的两天,有他人生中最激烈的情事与最温柔的接吻,和无数个普通的情人一样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在海浪一般的火烧云下,谢白景告诉他,他爱他。
而事实上,在说出这句话之前,谢白景刚刚隐瞒着他来过公司。他甚至就坐在照片里谢白景所在的位置上,只是照片里的青年气度如往常般沉稳,脊背坐得挺直,而他却不可避免地露出节节退败之势。不论真相如何,这样多的隐瞒已是事实。柯江自认宽容大度,他从不在乎伴侣的过去、贞洁、是否心有所属,但唯独面对谢白景,他仿佛变得锱铢必较。大抵是因为向来吝啬的人,一旦付出真心,就非要讨些回报。
只有谢白景是不同的。
哪怕他最好的兄弟背叛自己而去,他也能在暴怒过后展现出体面的冷漠;可唯独谢白景,他近乎百爪挠心般地想面对面质问。他是理应与他脊背相抵、十指相缠的人啊,是他这辈子头一次费尽心血试图保护的人啊。
谢白景不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
“这都是你一个人的说法。”柯江乍然冷静,目光沉沉,竟似一匹穷途末路的孤狼,眼睛里透着骇人的威慑,“我不会相信,我要见他。”
柯成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他拉开另一边的抽屉,抽出一部手机。他亲自点开短信的界面,推给柯江看。
屏幕上的对话很清晰——“谢先生,做得不错,再接再厉。”
“报酬?”
“柯总会择日与您面谈。”
“谢谢柯总。”
柯江刚刚筑起来的防备,倏然被人捅了一道口子。他定定地看着手机上显示的短信时间,那是他向家里出柜的那一天。
他被祖父打了一巴掌、摔了一棍子,浑身伤痛,狼狈得像条丧家犬,却没心没肺快快乐乐地自己开着车回到家。他要告诉自己年轻的爱人,他为了他,背弃了自己最爱的亲人与所仰仗的家族,但自己不后悔。他不需要对方也这么做,只需要一点点宽慰与奖励。他的口袋里装了一把小小的钥匙,可以开启他最宝贝的家,也可以开启他藏着不给别人看的心。他要将这把钥匙,给一个人,那个人可以让他骄傲地对别人说,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