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以待(51)
他不变，有人会变。
“阳哥，不是哥们不仗义，那高利贷都是混道上的，谁敢惹啊……”
“我爸说了，万一给家里惹祸就打断我的腿。”
徐泰阳虽然难过，但能理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种话，大多数人只能做得到前半句，就算他徐泰阳拍着胸脯说“老子能做到”，也得有人信啊。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因为家庭变故而和同伴之间关系的改变，大多数都是透过父母这一辈的态度传递到孩子身上的。
小地方，谁跟谁之间都能绕上关系。以前看他不顺眼的，现在似乎更有了看不顺眼的理由：“爹不学好，儿子也不学好”——仿佛突然之间，他们曾经跟徐泰阳的对立就让自己成为了“正义”。
徐泰阳并不在乎，老子管你怎么看我？惹我了照样不含糊。
受到波及的当然不只是徐泰阳，还有弟弟徐泰安。乖宝宝徐泰安成为惹不起徐泰阳、又视他为眼中钉的少年们最好的靶子和目标。
徐泰阳可以打回去，他也确实打了回去，比针对他的时候打得更狠更犀利，可也只能仅此而已。
他打得退人，打不退别人的说三道四，也打不退父亲的毒瘾。
徐大春不犯毒瘾的时候，抱着媳妇和两个孩子哭，信誓旦旦一定要戒掉、再也不吸了，可是毒瘾一上来，他就不是他了。
毒品把人变成一个恶魔。
坑蒙拐骗对徐大春来说变成家常便饭，就为了拿到钱去换一口毒品——哪怕老婆已经累病都舍不得进医院，哪怕另一边高利贷正扬言再不还钱就要他全家的命。
犯了毒瘾的徐大春却能当着收债人的面满地打滚，说你要杀就杀吧，但你给我一口烟抽。
红着眼睛的徐泰阳被母亲死死抱住，不让他往外冲。
他冲出去要打谁呢？讨债的？还是父亲？
戒毒所已经不知道进出了几回，可徐大春根本戒不掉，毒瘾越来越厉害。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对家人大打出手，逼他们掏出身上最后一毛钱。
为了挡住落在母亲和弟弟身上的拳头，徐泰阳身上不知道多了多少淤青。
徐泰阳无法判断徐大春和以往跟自己干架的那些混混，到底谁的拳头更硬一些。他只知道，父亲给的伤更痛。
看着被亲爹打得满头血的儿子，刘娟满眼绝望。
“没事，妈，”徐泰阳毫不在乎地抹掉鼻血，“我抗打。”
这是刘娟一生中，听过最心碎的一句话。
4
没过多久，徐泰阳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徐大春最后一次从戒毒所出来后就离家失踪了。
可他欠下的债还留着。
徐泰阳不想念书了，他有自知之明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还不如把钱省着留给弟弟，自己早点出去找点活儿干帮衬家里。
刘娟哪能同意，先不说初中文凭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就徐泰阳这个炮仗一样的性格，她也不放心让他这么年轻就到社会上去啊。
打听了一下本省有个中专警校，分数线不高，徐泰阳勉强能上。刘娟寻思着警校肯定规矩严，起码能让徐泰阳收收脾气。不然成天打架跟黑社会有什么区别？万一跟他爸一样染上坏毛病可咋办？
她哪里想得到，那个学校里十有八九都是有她这样担心的父母、塞进去的徐泰阳这样的孩子。
其实此时的徐泰阳，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就跟别人起冲突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哪怕偶尔有挑衅他也能做到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一样。
学校里确实管得挺严，可架不住学生们性子野、心思活，半夜翻了墙往外跑，要么去上网要么去蹦迪。徐泰阳反倒算得上低调的那一类，打架斗殴不参与，上网蹦迪也不参与。
让他第一次露出獠牙的，是一颗药丸。
握着那颗“摇头丸”，徐泰阳扯着药劲儿还没过的同寝同学，踹开了另一间寝室的门。
“谁他妈给他吃这玩意儿的？”
第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土匪都占完了山头，谁是王谁是寇早就区分个一清二楚，没人把徐泰阳放在眼里。
“你跟谁这么说话呢，你他妈算哪根葱？”带头的一脚踢翻凳子，全寝室都从床上跳下来，摩拳擦掌。
徐泰阳把同学往门外一丢，反手锁上门，龇牙一笑。
“是你爸爸。”
5
徐泰阳一战成名。
他开始循着那颗药丸，一点点地追踪恶魔的足迹。
在娱乐场所里兜售摇头丸的是最低级的小混混，徐泰阳逮着一个揍一个，揍到对方说出上一家是谁，不说就继续揍。
手段简单粗暴，能得到的信息也非常有限，还为自己招来一波又一波的危险。
毒贩有哪一个是背景干净的？可徐泰阳从没考虑过这些。
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糖丸”，他就会一遍遍想起父亲犯毒瘾的样子，而贩卖这些毒药的人又跟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他的绰号“缉毒犬”，也是在这个时候被叫开的。
然而名声打出去了，处分也打出来了。记三次大过就要被退学，照徐泰阳这个打法，根本就撑不到毕业。
“为什么打架？”
眼前的陌生男人大概四十左右岁，满脸疲惫，代替教官坐在办公室里问他。
“警校学生在迪厅打群架，你这就是奔着退学去的吧。说说，打仗总得有个由头。”
徐泰阳脸上青紫，嘴角还带着血，吸了下鼻子闷声说：“看不惯卖药的祸害人。”
“呦呵，你还挺有理。”
男人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烟雾来。这不屑一顾的口气刺激了徐泰阳，可是他咬牙忍住了。
他不能被退学，母亲会伤心的。
“再说了，卖药关你什么事，真把自己当警察了？”
“怎么不关我事！祸害人的玩意儿就都该揍！老子见一个揍一个，见两个揍一双！”
徐泰阳突然吼起来，教官在一边拍桌子要训他，被男人抬手制止了。
“那照你这么打，能打完吗？”
“我不管，打没一个算一个！”
男人看着徐泰阳梗着脖子的模样，不怒反笑：“还挺有骨气。”接着猛地抓住他衣领把他拖到面前，目光陡然犀利起来。
“你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加工的？原料是什么？源头在哪里？小毛孩子屁都不懂，先学起逞能来了！”
不给徐泰阳回嘴的机会，他继续说：“你觉得你打没了就没了？你知道他上家有多少人吗？你知道顺着他们一个个能挖到多少消息吗？能一锅端的机会都他妈被你给打没了！”
徐泰阳不服气，红着眼睛跟他喊：“想让老子当缩头乌龟、睁眼瞎？老子不干！”
男人跟他脸对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不怕死吗？”
徐泰阳冷哼一声。
“要么把老子打死，打不死，就被老子打死！”
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
“别当‘缉毒犬’抢真正的缉毒犬饭碗了，好好念书吧。”说完松开他的衣领，重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一边往外走一边转头跟教官说：“过就别记了，这孩子我要了。”
徐泰阳顾不上整理衣襟，抹了一把嘴边干掉的血渍，“你啥意思？”
男人站在门口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接着回身向他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意思是让你考警官学校，当警察，抓毒贩！”
徐泰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省公安厅缉毒大队队长，万长春。
6
“不能干架、不能被记过，”在万长春对徐泰阳提出的要求里，这两样还算是容易的。
难的是念书。
警校本科的文化课最低录取线，对徐泰阳来说都难如登天。看书看得脑袋疼，脑袋一疼脾气就不好，脾气不好就见谁都想动手。
动手了就挨老万批评。
“臭小子就不能有点出息！打架能打成警察吗？”
徐泰阳把书往桌上一摔：“这么多字谁能看进去啊！”
万长春捡起课本抽他脑袋。
“你现在多背一个字就相当于将来能多抓一个毒贩！记不住，你是超人都不好使！”
徐泰阳就老实了。
万长春都没敢告诉他，将来少不得还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呢，怕他听了当场就急眼尥蹶子。
半年后，徐泰阳以低空飞过的成绩如愿穿上了警服。除了警号还是学生编号，外表看起来跟警察没什么两样了。
给刘娟高兴的，在学校门口拉着小儿子，跟他穿着制服的大哥拍了好几张相片。其中一张单人照，不管搬了多少次家，至今还摆在刘娟的床头上。
那是十八岁的徐泰阳，面容坚毅，目光明亮。
大学上课和训练远不像在中专的时候那么松散，徐泰阳很认真，也没什么余裕翻墙往外跑了。可是一有机会，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有意识地寻找周围是否有毒品的踪迹，不同的是他会小心地藏起自己的身份和踪迹，保护好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
这时徐泰阳也才发现，毒品在这个世界里的散播，远比他想象得要更加广泛，跟平民百姓的距离也无比接近。
KTV、网咖、酒吧、甚至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半熟不熟的朋友递上来的一支烟、一粒药、一口酒，都有可能把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徐泰阳几次试图告诉自己：忍耐，忍几年，等你成为真正的警察。
可他要是能忍，他就不是徐泰阳了。
7
发现了就举报，可总有来不及的时候，怎么办呢？
自己上啊。
从老万那儿学了一点皮毛知识，他就敢现学现卖孤身一人深入追踪。得手了两三次，自个儿就得意起来觉得了不得，胆子越来越大。
终于有一天在KTV隔间里被堵个正着，给他来了一招关门放狗——好几条都没咬过他这一条。
踹门往出跑，走廊还没出呢，前前后后围上了十几号人，还带着家伙。徐泰阳再牛逼再能打，也架不住寡不敌众。
“年纪轻轻，还挺能打的。”
沉稳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落下来，仿佛还带着笑意。
脑袋被按在茶几上淋了一瓶酒，杀得伤口火辣辣地疼，徐泰阳脸贴着玻璃板，仍然饿狠狠地“呸”了一口，扯着嗓子叫：“有种你跟老子单干！”
那个声音忍不住笑起来，“真有精神头儿，为什么三番两次在我们这闹事？”
徐泰阳“哼”一声不说话。
“你是哪个盘子里的？”
徐泰阳还是不吱声，被人踢了一脚：“文哥问你话呢！别装哑巴！”
“去你妈的。”
换来一顿好揍，徐泰阳愣是忍住了一声没吭。打完了，揪着头发强迫他抬起脸来，他才得以看清“文哥”的长相。
年纪跟老万相仿，神色温和，目光却深邃凛然，仿佛没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
像一匹狼。
徐泰阳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着眼睛跟他对视，气势一点也不减。
文哥又笑，“这眼神儿我是真喜欢。可惜了，吸什么粉儿呢？”
如果说有什么能比看到卖药的更能激怒他，那就是说他嗑药这一点了。
徐泰阳愣是没听出来这是句感叹，以为要强迫他当下线。当场就飚了一串脏话，一边骂一边挣，好几个大人差点就按不住他了。
“想给老子喂白面儿？你他妈最好弄死我，弄不死，老子点了你们老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