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124)
郁早早出门比郁启明更早,年轻的早早还没学会化妆,但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仍然漂亮到让郁启明觉得她必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女孩儿。
郁早早送了一个飞吻给郁启明,又告诉他:“替我向大姐问好。”
郁启明斜背了一只包,冲着屋外抖开伞。
听到了郁早早的声音,他垂着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绕过村里的小路,邻居的老黄狗匍匐在草堆里冲着郁启明低低呜了一声。
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再次感觉到了不受控制的麻。
他走过了那只狗,顿住脚步,又重新回头,看向它。
狗也抬头看他。
郁启明很有礼貌地告诉它:“你要管好自己的小孩儿。”
老黄狗歪了歪头。
郁启明斜着撑伞,伞柄落在他肩头勾着他的下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吊死鬼。
“尤其要告诉它。”郁启明笑道:“死人的烂了的肉,是不能吃的。”
狗抖了抖潮湿的毛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然后冲着郁启明轻轻汪了一声。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郁启明撑直了伞,对它客气地说了句再见,这才重新走上了村口的小路。
黄泥路上铺了碎石子,踩下去的时候,能看到来不及渗透的雨水从碎石子的中间被挤压出路面,郁启明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细碎的声响。
他没有买礼物,孤身一个人,去到了郁满霞家。
被雨淋湿的褪了色的春联,铁锈红的大门,顶端“家和万事兴”的横联已经掉落了一角。
郁启明耐心地撑着伞,一记又一记敲响了郁满霞家的大门。
第一次开门的是郁满霞的嫂子,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了郁启明,脸色一变,哐当一声又合上了门。
天际滚起沉闷的雷声,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雨大了,空气又潮了起来,郁启明看到郁满霞家的四周都飘浮起了白色的雨雾。
雨雾里恍惚飘浮着女人的哭叫声。
郁启明往里走了一步,避着雨水,极有耐心地收起了手里的伞,又一叠一叠地把它们全部折叠整齐。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从年前郁满霞额头上的淤青,到她突然疼到直不起来的腰。
郁早早比郁启明更敏感,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比男人更容易洞察到这些“来源不明”的伤害。
郁早早询问过郁满霞,但郁满霞说郁早早想多了。
被回绝了好意的郁早早很气,转过头直接告诉了郁启明。郁启明在学校里连夜给大姐打电话,郁满霞不像敷衍妹妹一样敷衍郁启明。
她说:“是有一点矛盾,不过不要紧,夫妻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启明,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只要好好学习,你好了,姐才有依靠。”
郁启明说:“大姐,有事你要跟我说,我来和姐夫沟通。”
郁满霞:“你跟他能讲得通吗?讲不通的,不用浪费时间。”
郁启明又问:“那姐,你看,我来接你回家——”
郁满霞跳起来拒绝:“不要!不要!哪有这样的事情的,何况还有宋学而在呢,我怎么能丢下她?”
郁启明给出解决方案:“把宋学而一起接回来,你不需要有顾虑,姐。”
郁满霞还是说不行,她说:“没事的,启明,你放心。”
郁启明不可能放心。
可郁满霞不说,她不说,家丑不可外扬,对方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宁可替他遮掩也不愿意向弟弟妹妹求助。
——她也不忍心向弟弟妹妹求助。
“你们才十七岁,启明,你们还很小,好好读书最重要,早早也是,你管着一个早早已经很辛苦了,还要看着爸,我这里你就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得等你过了高考再说。”
大雨里,郁启明看着那扇铁锈红的大门,平静地想,真要高考后再说,一切就又要来不及了。
雨雾越来越重。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铺天盖地汹涌着进入了宋家的大门。
屋子里女人的凄厉的哭声更加清晰了。
哭声一声重,一声轻地飘浮在雨雾里,郁启明抬眼,和站在雨里的男人对视。
他咧开嘴,喊了一声:“哎呀,是启明啊。”
郁启明也冲着他露出一个斯文的笑。
——他要宰了他。
——不。
——他会宰了他。
滂沱的大雨冲不开雨雾,腥红色的液体被大雨冲成浅淡的粉色,它们如同一汪又一汪的瀑布,快速地从积了青苔的地面上渗透进了泥土。
大雨冲开了郁启明脸上的血水,听着远处女人恐惧的尖叫声,他慢条斯理地折起自己过长的袖子。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郁启明收起卷了刃的刀,踢开脚旁被剁下来的人头,缓缓走向大门。
——只有他想宰了这个东西的心是真的。
他要重新再去拿一把刀,他要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看他这一颗人心到底是怎么长得。
铁锈红的大门细开着一条缝,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有人开着车到了这里。
郁启明并不好奇来的人是谁。
按照逻辑来说,那个人应该是乔丰年。
可梦里的时间一切都提前了。
现在是五月一号,不是五月十五号。
宰了这个东西的人也变成了郁启明,而不是他爸。
郁启明想了想,丢开了手里的刀,一步一步,不抱有好奇地走向大门。
铁门被推开了。
一直响在郁启明耳朵边的、女人尖利恐惧的叫声在这一瞬间停止,浓白的雨雾也随着人走近的脚步缓慢消散。
他撑着伞。
还是更年轻一点时候的样子。
他撑着伞站在大雨里,就那么看向大雨里、孤零零站着的郁启明。
那个狼狈的、疯癫的、绝望的郁启明。
郁启明被困在十七岁那年的大雨里太久了,久到他的心脏都潮湿到长了青苔。
而他期望来的人偏偏又一直没来。
只是他并不能怨恨他,也不能表达遗憾,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的。
没有谁必须要为谁的负责,所以,他应该早就对这一个“裴致礼”释然了。
可,
“怎么是你啊。”郁启明轻声叹息:“怎么真的是你啊。”
裴致礼在震惊里回神,他义无反顾地朝着郁启明跑了过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一向体面的小少爷连脸色都是青白的。
可他还在努力撑高伞,想要替郁启明遮住了头顶的大雨。
郁启明一直不觉得冷。
都是假的,人是假的,雨也是假的,怎么会冷?
可是莫名其妙的,到了裴致礼的身边,他就觉察到了冷。
郁启明微微发着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裴致礼湳風的脸。
裴致礼的脸甚至是热的。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郁启明舍不得了。
浑身沾满了血的郁启明张开手,抱紧了裴致礼,抱紧了,对方的体温就显得更加真实。
真实到让郁启明的眼眶再一次开始发热。
“一个电话讲两句话不就够了吗?都在梦里了,还要追来干什么。”郁启明哽咽了一声,把眼睛埋进对方的肩膀,一些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液体溢出眼角,又缓慢渗入对方的肩头。
郁启明低声喃喃:“我有什么好的呢?”
无非不过一个生着两条腿的人。
人心长得还不怎么正。
裴致礼不说话,他一只手替郁启明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少年。
“……你该对我说。”裴致礼的声音落在郁启明的耳畔,他一字一句讲:“所有的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我接受不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郁启明抬头,他伸出手,捧着裴致礼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地巡视过他的脸:“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去猜好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为什么要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不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