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52)
听师兄说对那些事情有记忆,顾苏连忙点头:“是啊,我就是在一块建筑工地那里找到你的。收留你的那位叫包工头,一块的还有一个国哥,就是他们救了你,之后一直带着你四处闯荡。”
“难怪,我说怎么泥瓦活我也干得那么顺手。”狄斫了然点头,却又立刻皱起了眉头,“嗯……蛮阿呢?”
“啊!”顾苏手里的碗都快端不住了,他虽然一直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就是没想起来是什么事,狄斫一提他才想起来!蛮阿呢?
“等等……我脑子里好像有点印象。”狄斫放下筷子,按着自己的鼻梁苦苦思索,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原先工地上请了一位道长作法事,后来那位道长路过,见到蛮阿在工地上玩,便施了术,将蛮阿留在那里了。”
顾苏:“你是说……”
狄斫沉痛点头:“是的,蛮阿它现在,应该还在工地上搬砖。”
顾苏:“……”
“没事,吃饭,等有空了再去把它接回来。”狄斫说着看向付宗明,“付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付宗明瞟了顾苏一眼,没什么情绪一般说道:“就这两天了。”
顾苏沉默片刻,说道:“师兄,我可能要和他一起走了。”
夹菜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将菜心夹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咽下去后,狄斫才问道:“为什么?”
顾苏拿出早就装好的印信,推到狄斫面前:“这是阳使印信,你不在的时候师父暂时托付给我,现在你回来,就该还给你了。”
“这东西先放一边,你要上哪去?”狄斫一双细长的眉快要竖成倒八字了,师父曾经说过,小苏这辈子能不出镇子,就不要出镇子。之前为找他离开镇子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平安回来了不是?可小苏说他还要再离开,狄斫心中顿生不安。
“阎王要我替他找回一枚丢失的金钱,我答应他了,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盗走金钱的周老头,就是你出事时的那批盗墓贼中的一个,那枚金钱应该就在他的儿子手里。”顾苏对此抱着乐观态度,“既然知道在谁手里,那应该不会去多久的,很快就回来了,师兄你不用担心。”
“那我去,你留下照顾师父。”狄斫碗筷都放下了。
顾苏十分不解:“可我已经答应阎王了,师兄是信不过我吗?我已经可以把师父和自己都照顾好,我也可以做一些事,这只是力所能及的事啊。”
狄斫摇摇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那位。”
找回金钱的任务确实是不难,但那位与实宗关联密切的阴间神明有着太多蹊跷,让他不得不往坏的方面去想。所以说,对神保持距离是对的,偶尔看见神迹,便能怀着莫大的感恩成为最忠实的信徒,对神的无知是最大的信仰支撑。
板爷就坐在上席安静吃着饭,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两个徒弟已经回来了,在他的世界里,时而看见的是狄斫,时而看见的是顾苏,有时候又谁也不认得了,耳朵也时好时坏,但于狄斫和顾苏两人来说,这样的团聚却是无比重要的。
狄斫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那么说,但那一定有他的理由,他不希望他们师徒三人才相聚就面临分离。
虽然,世事如此者,十之**矣。
“师兄若是信我,那就让我去吧。”顾苏笑了笑,夹了一块肉放到狄斫碗里,“我和阴司的鬼差都熟悉,有什么事他们都会帮我。我若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能救我;但你要是出了事,我这半吊子,不当场傻了那都算我长能耐。”
狄斫还要说什么,却被顾苏拦住了,他目光灼灼,坚定说道:“师兄,我信你。”
话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狄斫端起饭碗,默默吃着饭。付宗明在一旁听着他们师兄弟说话,其中的亲密无间让人嫉妒,他又清楚明白他们之间仅仅是兄弟情谊。为兄为弟者纯粹地为对方着想,真正的血缘兄弟都不见得能如此,情同手足并非虚言。
顾苏说道:“下午我们去镇上吧,带着师父,去给他拍照片。前两天我就在想这个事了,那些画像烧了难以挽救,照片就不一样,只要有底片在,就算照片被烧了,也能再洗出来。”
他在那里笑,狄斫却笑不出来。
只有在意极了,才会想着那件事,可他一直不声不响,狄斫突然就惆怅起来,师弟会藏事儿了……他不在的这些年,师弟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呢?
带板爷拍照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一会儿闹这出,一会儿闹那出,不肯下山。最后由付宗明出面扮演客人,邀请板爷下山去做法事,板爷这才去换好法衣。好不容易哄下山,见到前行的方向正对着一家照相馆,板爷一下精明起来,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便拽着玻璃门死活不肯进照相馆。
狄斫拉了几下拉不动,有些气,说道:“师父,您以后也是要被挂在正堂里,给徒子徒孙跪拜的,要是不拍,那以后接受香火跪拜的可就没有您的份了,您还算实宗的传人吗?”
板爷抓着玻璃门的手顿时硬气地松开了:“我不是你是啊?”
狄斫丁点不在乎是不是实宗传人:“你是你就进去,给人拍了照,我给你挂最高的地方。”
好说歹说把人劝进去,摄影师笑容有些僵:“麻烦这位老先生笑一笑。”
板爷板着一张老脸,不是活像,而是身边的人就是欠了他一大笔钱。狄斫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甭管了,您就这么拍吧。”
照片拍出来还得过一会儿来取,狄斫搀扶着板爷给后来的人让位,却看见顾苏在大厅里盯着照相馆里的展示区看,付宗明在一旁看着他,目光柔软。
他视线投向的那一块地方有很多张全家福,男女老少挤在一张相片里,看着都觉得热闹圆满。
顾苏回头看向狄斫,眼睛亮晶晶的:“师兄,我们拍一张全家福吧。”
狄斫喉头哽住了,付宗明已经抢先说道:“拍,你想拍多少张拍多少张。”
顾苏有些不好意思:“一张就够了。”
就在毫无准备之下,这个突然的想法所有人都赞同了,直接照了一张最简单的合照。板爷坐在正中,顾苏站在板爷身后,狄斫和付宗明站立左右,四个人都没有大幅度的表情,但面容看上去显而易见是高兴的,就连板爷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微微翘起了嘴角。
顾苏很喜欢这张照片,让摄影师洗了一张四寸的,专门放在钱包里。
不知狄斫去和阴和公主说了什么,阴和公主满脸愧色地来道了歉,虽说也没有人怪她。听说顾苏又要走,她拿出几颗夜明珠要给他做盘缠,把狄斫吓得连连摆手,让她收回去。那些夜明珠显然要比嵌在墙壁上的成色好许多,他大胆假设一下——那应该是阴和棺材里的陪葬。
付宗明取车准备离开榕镇的时候,吃了一惊,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天,他的车竟然一点都没脏。
看车的老大爷自豪地拍着胸脯:“收费停车自然要有收费的理由的,我这个停车场虽然不大,但是我能保证来往的客人见到自己的车都是干干净净的!”
付宗明感激地付了钱,趁大爷不注意,多塞了一点。开着车到镇子口,顾苏在和威风、威武还有大黄告别,他准备把大黄就留在榕镇了。
狗应当是听不懂人话的,它或许能察觉到主人的情绪,辨别主人的表情,但顾苏笑眯眯地和它们作别,它们依然兴奋地摇着尾巴像是要叫他一起玩。直到顾苏上了车,开动了,三条狗才反应过来,开始撒开爪子追赶。
它们追了几百米,在狄斫的召唤声中,低垂着尾巴转身回去了。顾苏从副驾驶座别扭地侧身透过后窗看,完全没影了才安稳坐好。
“舍不得?”付宗明话出了口,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明知故问。
顾苏也大方坦然地应声:“嗯。”
付宗明斟酌了一下,才问道:“你和我回去是要找金钱?是不是我们在鬼市上看见的那个?”
那晚被顾苏抓个现行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人暗地里的交易,他所看见的那个金光一闪的东西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金钱。
“嗯,就是那个。”
“阴间也那么看重金子吗?我看那枚金钱也不是特别有分量啊。”付宗明有些不明白,那看起来还没有辜欣茗一件首饰贵重。
“倒不是分量,应当是有别的意义的。”顾苏说道,“我私下询问过,有个判官是知道那枚金钱的来历的,那位判官是别殿阎王的下属,专司核定罪行,那枚金钱就是从他手上过的。金钱是皇帝对臣子的赏赐,只是赏赐的方式有些另类。皇帝在高处抛下金钱,臣子在下面哄抢,而且那些臣子的官位都不低,官位低了连去哄抢的资格都没有。”
付宗明忍不住说道:“想不到,撒币还是一种传统活动。”
“啊?”
“没什么,你继续说。”
顾苏继续说道:“当年,一位惊才绝艳的才子高中状元,拜在宰相门下成为宰相门生,经由提携,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郎。恰逢元宵佳节进宫,遇上皇帝来了兴致,玩起了掷金钱的游戏,还特意向尚书郎掷了一枚。尚书郎心中认为受辱,潜心谋划暗中谋反,竟然让他成功逼宫了。虽然叛军被带兵救驾的王爷所擒,皇帝却因受惊吓,没过两天就心悸而死。新皇登位,肃清上下,诛杀乱臣贼子,杀了不少人。行刑的街道从街头红到街尾,第一个斩的便是尚书郎,他至死都撰着那枚金钱。”
付宗明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开始回忆起之前的公司年会有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真有这种自尊比天大的人吗?
可这个社会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位高之人是不会完全顾忌别人的感受的,或许是出于真心的帮助或奖赏,却因为已经习惯于高位,而摆出高高施舍的姿态。这样的赏赐,对于某些人来说,是比唾骂更严重的侮辱。
大多数人选择了忍气吞声,在很多年后渐渐能开解自己,说服自己那是出于好意,便自觉放下了。像这位尚书郎一样选择用余生去报复的,也并不是没有。
孰是孰非,这是旁人不能去论断的,谁也不是当事者,各有各的底线,如何来的设身处地?
但谋反是大案,牵连甚广,因其而死者无数,这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付宗明问道:“那他下了地狱吗?”
“没有。”顾苏摇摇头,“尚书郎确实聪颖过人,儒道释经典皆能倒背如流,被鬼差拘到地府半点不惧,口诵佛经,使鬼差不能用刑。”
付宗明突然考虑起要不要背几篇佛经,以防万一。他忍不住继续问下去:“然后呢?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仗着读过书,就能不受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