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24)
顾苏满脸惊讶:“上次那盘桃花酥是肖阿姨做的吗?”他认真对刘国宏说道,“阿姨做的真的很好吃,造型也雅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刘国宏莫名就很相信他的真情实感,笑得面上的愁苦都少了不少。刘国宏想,其实妻子肖珂兰也算是看付宗明长大,他们又没有孩子,肖珂兰把付宗明当自己的孩子疼,应当是很愿意见到他的。
“你阿姨就在住院一部,三零五室。不用特意抽时间去看,得空的时候再去看两眼,她就会很高兴了。”刘国宏想到妻子的近况,笑容又渐渐淡了下来。
三零五室……顾苏想起了一些事情。
就是那间病房,在谢依萌被无常带走的那天,有个小孩看见了他们。
可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得见那些东西。
“刘叔,你先前说的那个小孩,是不是剃了个圆寸,脑后留了很细一缕长头发?”
刘国宏打起精神,说道:“是啊,你认得他?”
顾苏点点头,又摇摇头。付宗明问道:“怎么?小苏你怎么认得那个小孩子?”
“他……”顾苏话锋一转,“只是之前在医院见到小孩留这样的头发觉得有意思,就留意了一下,随口一说没想到猜对了。”
“那缕头发有说法的,它叫老毛,男孩子留着这缕头发,能保佑身体健康不生病。”卞青又对这些老说法颇有研究,他又想起那男孩的情况,沉默片刻,“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说法罢了。”
刘国宏将车停在博物馆外的停车处,顾苏不想让付宗明进到那栋建筑里去,虽然馆长办公室在五楼,远离地下。付宗明更不放心顾苏一个人进去,理由理直气壮:要是碰上什么危险,谁来保护小苏你?
“你……”顾苏语气迟疑。
付宗明眉头紧皱,改了口:“我们互相保护吧。”
顾苏:“……”
卞青又单手推着破单车,往门卫室一旁的单车停放处一放,连个锁也不扣径直往里走,顾苏和付宗明紧随其后。搭乘电梯上到五楼,沿展厅一旁的细长走廊到尽头,便是馆长办公室。
博物馆馆长姚莘?正研究最近上交的一张古画真假,见卞青又走进来,诧异道:“这么快就把顾道长请来了?”
“没有。馆长,我被人给撞了。”卞青又亮了亮打了石膏的胳膊,又指了指身后的顾苏和付宗明。
“撞什么样了?”姚莘?问道。他通身透着老派学究的气质,稳重内敛,端正谨慎。他不轻率问罪责,先看后果严不严重再定夺。
卞青又说道:“医生说是裂纹骨折。”他加重了骨折两字,“我可是一级文物!”
姚莘?听完反而放下心来:“骨裂而已,摔一跤也能伤的,不算什么大事。哦,那边桌上红头文件下来了,有一批一级乙等文物降为二级,其中有你,一边看去吧。二位有什么事吗?如果要谈赔偿事宜,你们可以私下协商,也可以去四楼找顾问,我这现在有些不方便。”
卞青又一脸震惊,嘴里喃喃不可能,顾不得身后的两人,拿着新文件站到一边逐字逐句看起来。
姚莘?站起身,一副要送客的姿态。
顾苏没有动:“刚才听您说,要找顾道长,请问是要找哪一位顾道长?”
姚莘?并不接话,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付宗明,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国降部在册天师,他是我的……朋友。”顾苏瞟了付宗明一眼,继续说道,“上次我路过此地,发现地下展馆阴气逼人,怨怒滔天。虽然有高人在此布阵做法,却难掩血海仇怨,恐怕普通道长镇压不住啊。”
“那这位道长有何高见?”姚莘?面上不显山露水,顺着应了一句。
“具体如何要看了才晓得。我师门虽然籍籍无名,但驱邪镇魔还是手到擒来。”顾苏这话说得眼睛也不眨。
付宗明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会说话,唬人的时候还一套一套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顾苏一直被板爷和狄斫照顾得很周到——主要是师兄狄斫,里外操劳两把抓。虽然生活清贫,但也从未受过冻饿之苦。
师兄不见之后,他们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板爷领着他到处给人做法事,他也有样学样。等只能靠自己的时候,他打心底敬佩师兄,至少在那样的情形下,没有让他们饥一顿饱一顿。
姚莘?隐隐有些心动,地下展馆一直是他心腹大患,从四十多年前那场发掘开始,就是难以治愈的顽疾。
四十年前,城市规划才将将启动,博物馆所处的位置较为僻静,周围很大一片荒地。连姚莘?看着以前的照片,都很难以想象现在雄浑的大型建筑,和周围宽阔的繁华街道。
一次暴雨将地面浅表的泥土冲刷开,露出一段古城墙,姚莘?带领着考察队伍在周边进行勘察,陆续发现一些青铜碎片,这让他们很兴奋。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进而队员们有了惊人的发现——周围可能存在古墓。
可地表没有任何显著特征表明地下古墓的位置,姚莘?请来了经验丰富的专家进行地质勘察,划定了大致范围,立刻开展了发掘行动。
众人兴致高涨,两周缩小了一半的范围,但在已发掘的范围中没有任何地宫的特征。这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如果真的存在古墓,那么就会在这剩下的范围中,他们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可在这过去的两周里,没有任何新的证据出现,很多人甚至对是否有古墓产生了怀疑,就算有墓,没有地宫也就说明可能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墓穴,那么墓中有有价值的文物的可能性也随之降低。
当时还年轻的姚莘?第一次挑梁带队,老师就在边上看着,他不敢轻易言弃,咬牙坚持继续发掘。
第三周终于有了发现,一名队员在清理土层的时候扫出来一块黑铁牌,锈迹斑斑,他立刻上交到姚莘?手中。经过清洗,黑铁的原貌终于完全展现,铭文是一种篆书变体,幸而队内有古文字研究专家,虽然字有残缺,但可以看出大意。
“甲戌伐缙,缇骑卢卒于郗,同葬胄、甲、殳、弓矢。”
这一发现让考察队加快了进展,在黑铁令牌发现不远处,发现了一副棺木,因破损严重,内部充满淤泥,清理起来有些困难,但尸体穿着全副盔甲,骨骼还算完整。在这一片区域内,接下来三周陆续发现十八副棺木,与第一副被发现的相比,可以说保存相当完好。
在各棺木中都有同样的一块黑铁令牌,铭文格式相仿,只是名字与随棺物品有所区别,统一性高度一致。
姚莘?猜测,这里应当是一个群葬墓,时间与郗城版图之战是对应得上的,几乎可以毫无争议地确定他们就是怀蒲所带领的缇骑。
十九副棺木头冲东南,考察队在这个方向离了不过十米的地方挖出了一个铁匣,长约二尺,重量不轻。但铁匣的锁已经锈死,不能在场随意打开,姚莘?决定将铁匣与同期发掘的其他物品先运回仓库,等现场发掘完毕再去清理。
万万没想到,就在铁匣运往仓库的当晚,发掘现场守夜的老杨横死在墓葬坑内,最早来到工地的队员发现之后立即通知了姚莘?,现场有大量的血迹,初步判断是失血过多而死。但令人困惑的是,老杨身上伤口的形状并不尽相同。
窄刃划伤、尖锐的三棱状戳刺伤口、砍伤等等。经过查验伤口,医生一一列出来的凶器形状、尺寸放到了姚莘?面前,姚莘?在一阵心惊肉跳的恐慌里,发现那些凶器与发掘出的棺木中的随葬武器可以一一对应。
发掘现场死人本就是很忌讳的事情,它更是外界对考古进行揣测臆想的引子。姚莘?第一时间在考察队内封锁了消息,统一口径:老杨是在一伙犯罪团伙企图进入现场破坏、盗取文物时,与他们英勇搏斗牺牲的。
对外是有了应付,但队里却开始议论纷纷,人心不稳,都认为此次发掘根本不应该进行。队里有经验的老师傅立刻找到了姚莘?,严肃说道:“你们从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尽快还回来!”
姚莘?不能断定到底是哪件东西,就连铁令牌他也在清理完毕后送到了仓库中暂时保存,但这个老师傅的话不能不听,就以往的经验来看,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这些物品都有编号,并进行了报备,也在上级的监察之下,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姚莘?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私自将这些物品都从仓库里运出来。
姚莘?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让队员继续清理剩下之前圈定的范围——除发掘出那十九副棺木外,还有一大片面积未清理。姚莘?凭直觉判断应该还有东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座将军墓,墓志铭清楚记载,这便是当年自戮于城楼的守将勾暲。
他将此次发掘作为重大考察发现上报,获得上级领导重视,并强调郗城历史遗迹的历史意义,拔高到探寻历史名城著名战役的事实依据的高度。姚莘?这一做法正中上头某位领导的下怀,如果这个项目能够促成,那么城市的宣传点又多了一个,于博物馆和城市建设都是双赢。
在这一前提下,所有此次发掘的东西被从仓库中与其他文物分离开来,由姚莘?专门立项研究。铁匣打开后,一级甲等文物“鱼师剑”现世,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也为姚莘?的规划添柴加火。
此后城市规划建设给博物馆投入大量资金,除勾暲将军墓另行建立地面标志外,直接在当时的发掘地上进行建设,墓坑上方有玻璃通道可以供游客走过,随葬物品陈列在不远处的展厅,这时地下展馆已经有了初步雏形。
姚莘?永远记得老杨的死状,他不会轻易将地下展馆的文物外借,尤其是“鱼师”。但他不再是当年的年轻人,又不得不有更多的考量。
博物馆不久之后就要进行竞标,重新修建,预期至少两年。他想要在闭馆之前再造一次势,特意去邻省博物馆几趟,想要将“鱼师”、“弘尨”进行一次合展,几次三番讨价还价,最终才商定:“弘尨”可以外借,双剑展为期一周,但条件是,一周后展出结束,双剑就要运往邻省进行同样的展出。
从出土就没离开过博物馆范围的“鱼师”也要借出,姚莘?说出去的话不能反悔,他只能请天师前来商议对策。
顾家天师是那位老师傅介绍的,从四十年前就开始为博物馆作法镇邪,来到现场当即指出“鱼师”乃是关键。只要有鱼师在场,那十九副棺木的主人却仿佛已然魂飞魄散,无论什么术法都无法引起一丝波动。但当有人移走鱼师,那些阴兵就会蠢蠢欲动。
既然有镇压之法,修道之人便不会轻易消灭那些鬼魂,顾天师也如此,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一句:道行浅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