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22)
春祭开始之前一周,狄斫照例要去镇上走个流程,布置会场,检查祭坛用品。
那年也是如此,平日都是狄斫做饭,但这两天镇上排演管饭,宅子就顾苏和板爷两人,自然做饭的任务就是顾苏的。
顾苏煮了粥,又从坛子里捡出一碗腌菜,这便是晚餐了。板爷坐在上席闭目养神等开饭,顾苏摆好三个碗,他睁开一只眼一瞧,又看了眼十二岁还尚未褪去婴儿肥的顾苏:“我倒不指望你摆个满汉全席来……下回煮粥多放点米吧,咱们还没潦倒到这个地步。”
“哦?哦。”顾苏下意识往门口望了两眼,师兄这会儿还没回来。
板爷端起粥就着咸菜吃了起来,似乎并不在乎大徒弟回不回来。顾苏不好多嘴,低着头吃自己的。
黄昏的时候开始下起了暴雨,板爷早早回到房间做晚课了,顾苏心里担心师兄,便坐在柴房里点支蜡烛一直等,灶台上给狄斫留的一碗粥早就已经凉透了。
外面天黑得浑然一片了,雨点声巨大又嘈杂,像是成百上千的人在踏着水花,杂乱无章。柴房的门吱嘎一声响,一个人披着蓑衣闯了进来,身上滴落的雨水几乎成了珠串,才站定,脚下就积了一片小水洼。
来人顺手将斗笠挂在墙上,露出一张瘦削俊秀的脸,细长笔直的眉里一颗黑痣都显得灵动,宽大的蓑衣里纤瘦的少年身板隐隐可见。
顾苏坐在小矮凳上抬眼,眼睛一亮:“师兄回来了。”
“小声点,给你看个好玩的。”狄斫蓑衣没有立刻脱,走近了,悄悄拉开蓑衣的一角,露出了怀里拱着鼻子哼哼的两只奶狗。
奶狗看起来不过月余,这时候的奶狗四条小短腿步履蹒跚,还不怎么能跑快,却肉乎乎的,看着喜人。
“哪来的?”顾苏高兴了一瞬,又马上担忧地问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怎么养得起?
“捡的。”狄斫轻手轻脚把两只奶狗放到柴堆边的干稻草上,“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母狗没人养,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狗没奶吃,就领着我去窝里,我见小狗实在可怜,就带回来了。”
“那它们吃什么?”顾苏看着小狗一脸担忧,他们也没奶吃啊。
狄斫左右看了两眼,从灶台上把白粥端下来,放到地上。顾苏连忙制止,说道:“师兄,这是我留给你的,你给它们吃了,你吃什么?”
狄斫把粥碗放到地上,心说:你这稀粥照得出人影来,也喂不饱我这半大小子啊!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在顾苏肉乎的下巴上逗了一下:“你师兄我铜铸的皮铁打的骨,少吃几顿也饿不坏。倒是你,这么晚还没睡,小心个子长不高,谁要你等我啦?”
这时候不应该说几句感动的好听的话吗?顾苏嘴一抿,气鼓鼓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顾苏还没睡着,但听见狄斫也从外面进来了,便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装睡。狄斫蹑手蹑脚在顾苏床前看了一眼,替他掖好被子,躺到自己床上后,几乎是立刻就传来平稳的呼吸。
第二天一早,顾苏看见板爷站在柴房外,朝这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也没多说什么,顾苏忐忑地认为那是默认。可到了下午,两只小奶狗就不见了,顾苏绕着屋子找了一圈,着急地跑去告诉狄斫。
狄斫每日有功课,要完成限定数量的符,顾苏只要练熟即可,他想让狄斫和他去找,却只听狄斫一声哦,就继续低头认真画符。板爷在窗外捏着烟杆,挑眉看着顾苏,顾苏缩回手走到边上去,失落地不提这个事情了。
转天早晨天一亮,顾苏早起了洗漱,就听柴房里有“呜呜、呜呜”的声响,他连忙跑过去一看,师兄正在盛粥,一旁稻草堆上前天夜里被抱回来的奶狗又出现了。
“师兄,小狗回来了!”顾苏惊奇道。
“嗯,我一起来就看见了。”狄斫轻描淡写,塞了一碗粥到顾苏手里,自己一手端一碗往正厅走去。
顾苏还想多看两眼,这会儿板爷结束了早课准备出来吃早饭,顾苏一惊,想把柴房的门掩上,可那怎么掩得住?板爷没说话,转身随着狄斫的脚步也去了正厅。顾苏忧心地看着两只小狗,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话语权,垂头丧气地去吃早饭。
果然,中午的时候小狗又没了。
一夜过去,顾苏等着鸡一叫,立马从睡梦中醒来,睁眼就起床去柴房看,小狗果然又在了。他兴奋得不行,冲到狄斫床前:“师兄!小狗又回来了!”
睡眼惺忪的狄斫不耐烦地挥挥手,细长的眉毛拧在一块,黑痣都显得比平时暗淡:“能不能换句话,大早打招呼别提狗行不行?哥哥还没睡醒,一边玩去吧,啊。”
顾苏丝毫不在意,转身又要往柴房跑,却在看到门口的板爷时笑容顿失。
板爷眉一扬,眼中的势在必行看得人心发慌。趁着有人清早来请,板爷让那人把奶狗带走了。
顾苏一腔欣喜得了个冷水浇头,一丁点都不剩了,赌气一天都没和板爷说话。
狄斫倒是没得所谓,打着哈欠该洗漱洗漱,该做功课做功课,一点没受影响,也不关心顾苏和板爷是不是在怄气。
顾苏临睡前都还没消气,心里觉得这次是真的将小狗送走了,回不来了。
这一天顾苏没早起,磨磨蹭蹭等实在躺不住了才起来,拿着杯子牙刷去洗漱,就见板爷站在柴房门口,一脸郁闷。
板爷还没说话,狄斫解下旧围裙,走上前,一左一右抄起两只奶狗夹在臂弯里,从板爷面前挺胸抬头地走过。
他往挂着列位祖师爷画像的正厅里一跪,梗着脖子说道:“师父!老话说,事不过三!您扔三回,这狗不是照样回来了?就算是第四回 ,第五回,该回来一定能回来的。这世上那么多人从它们边上走过,独独我把它们抱回来了,这不正是缘分吗?这不正是天意吗?您是菩萨心肠,我和小苏两个吃闲饭的您都能留,两个畜生您又何必过不去?”
正在此时,他臂弯里的两只奶狗突然发出尖锐的哀叫声,较劲似的一个叫的比一个大声,听得人肝肠寸断。这场景看起来好不凄惨,顾苏在一旁看得心直颤。
狄斫声量也加大了,一声逼问:“您听着忍心?”
“确实是两个小畜生。”板爷冷哼一声,把手里的烟杆往门框上敲了敲,背着手踱走了。顾苏松了一口气,虽然被骂了,但他知道这是师父妥协的意思。
狄斫等师父走了,站起来,抱着两只奶狗走出门,站在顾苏面前,面色如常,笑嘻嘻地塞了只小奶狗到顾苏怀里。
“师兄……”顾苏盯着脚尖,“我瞧见你捏它俩的肉了。”
“小苏,”狄斫面不改色,“你要知道,有些事情,只要你足够坚持,那就会成为天意。”
这倒也是。
顾苏决定不在意这些小细节,这些都不重要。
他知道师兄每晚走了好几里地,去找回那两条小狗,走得两只脚上满是血泡。背着人躲在房里,拿针把那些血泡一个个挑开,疼得龇牙咧嘴。
他也知道,自己昨夜发现的时候,板爷也站在他身后偷偷往里看。趁师兄没发现,悄悄把药膏塞到他手里,让他放师兄桌上。
此后几个月的时间,顾苏都是在小狗嗷嗷叫唤中起的床,半年后直至多年后他下山,叫醒他的就都是 “汪汪”的犬吠了。
“呜呜……呜、呜呜……”
哪里来的小狗的声音?威风威武两大将军不都长大十多年了吗?
顾苏猛然睁眼,对上一面有水渍和霉斑的天花板,这才想起昨天他抱了只小狗回来。
探手拿过闹钟,现在才不过六点,七点半出门都来得及。
小奶狗披着一身黄毛,但四爪和尾巴尖都是白色的,个子太小没法跳到床上去,就在床边咬拖鞋,顾苏探头看它,它便住了嘴,满脸乖巧的蹲坐在地上仰头与他对视。
“你可能真是和我有缘分,”顾苏从床上起来,打开一小杯酸奶,“我都好久没有做过梦了,你一来,我昨晚就梦见了师兄……”
真的,好想师兄啊。
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小狗凑过来舔舔他的手指头,顾苏笑了笑,将酸奶倒进小碟里:“师兄肯定也会喜欢你的。”
洗漱收拾完毕,顾苏煮了两个鸡蛋,蛋白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蛋黄捣碎了,和着泡软的掰成小块的白面馒头拌匀——以前在老宅子里喂狗也是这样喂的。
“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现在就先将就吧。”顾苏蹲下在小狗后颈摸了两把,又觉得不尽兴,伸出两只手一顿搓揉,揉到出门的闹钟开始响他才放开手,心满意足地去接付宗明了。
抵达别墅区,顾苏叫开了门,付宗明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顾苏却没第一时间看见,他向里看了看,没看见辜欣茗。
待两人坐上车,顾苏问道:“怎么没看见阿姨?”他还有些事想问,上回见辜欣茗有些不对,他也没有问那些问题。
“她回去了,你前脚一走,她也拎着行李走了。”付宗明冷淡地说道。
顾苏嘴一抿,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好,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付宗明转脸看着他,依然面无表情,“没看见我满脸都写着高兴。”
“……”顾苏觉得付宗明心情不好或许是自己犯了什么事,那别在这时候说多余话、做多余事就是他最该做的了,等付宗明心情好点再问原因。
他收了声,看向窗外。
付宗明看见他的动作反而一愣——他都忘了还有这茬,顾苏可不是那种见人心情不好会前来嘘寒问暖的解语花。
他只是不舒服顾苏走得那样爽快,见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付宗明才发现,他的东西有多少。
顾苏来时就提了个小行李袋,走的时候他仅有的几件杂物放在侧面的小袋里;再将香炉与盛朱砂的小铜碟一合,拿红线绕上几圈;祖师像两角一揭卷成细长卷,揭下毛笔的后盖塞进空心的笔杆里,再从柜子里拿出仅有的两套衣服,一一放进行李袋东西就算收拾齐整了。
东西是本来就那么少,还是根本就没想多留?
司机刘国宏闷声开着车,面色不是很好,似乎最近没休息好。整个车厢内陷入着诡异的沉默,本就在反思自己的付宗明更是如坐针毡。
“小心!”顾苏突然出声,刘国宏脚下急刹,看着车前的一幕一头冷汗,若不是顾苏提醒,他险些酿成大祸!
不知从哪里横出来的一辆单车从急刹的车头边上擦了过去,没出三米就倒下了。车上的人摔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静,刘国宏立刻下车查看。
付宗明忍不住看了眼顾苏,却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顾苏道:“下车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