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44)
也不知道包工头怎么和屋主商谈的,反正他们没走成。两个月后工程完成,发工资的时候到手的钱比说好的多了一半。
阿斌拿到的最多,包工头感叹道:“阿斌是要娶媳妇的人,理应多拿点,都怪哥哥没早提醒你们……对不住了。”
国哥见包工头手里还捏着一小沓,心想他也是受了袭击的人,忍不住伸手去接,却见包工头手一拐,把钱递给了阿乐:“阿乐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这钱也该有他的一份。”阿乐没接,他就顺手揣回自己口袋,“我帮你暂时保管着,以后你有用得上的地方,都归我出钱。”
国哥:“……”
阿乐正盯着街边小卖部糖罐里的奶糖,突然伸手拿在手里,拿了就走。小卖部老板也不追,只盯着包工头,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包工头一脸肉疼地又把钱拿出来,给那颗糖付了钱。
此后阿乐就一直跟在施工队里,眼见施工队渐渐壮大,十多年间,队里工人们来来去去,但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一直在的。
包工头把阿乐当亲弟弟看待,但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说是阿乐的师弟,这让他无比矛盾——一方面,谁不想找到亲人呢,就算阿乐看起来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那毕竟是他的师兄弟。可另一方面,于包工头本人来说,真心当做亲人的人突然要被别人认走,任谁也无法一下子就接受吧?
顾苏看向国哥:“你在电话里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心里淤积的是紧张还是愤怒,但它使人紧绷,他握着狄斫的手轻轻念了一声:“师兄。”
狄斫依然只是看着他笑,这并不能令人满意的回应在包工头眼里却是震惊的,他默不作声,却心里已经完全信了顾苏的话。
国哥不知道包工头都出面了这里面怎么还有他的事,啊了一声,又瞬间明了了,登时气得脸上气血上涌:“阿乐几周前晚上跑出去,大家都在干活一时没注意,等他回来的时候,衣……衣衫不整,一看就是被人扯坏的!他身上还带着血……”
他话说到这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哽咽起来,眼眶都红了。
包工头一脚踹过去:“别瞎说!那血又不是他的,阿乐好着呢,又没受伤,又没被……那什么!”他看着顾苏连忙说道,“阿乐就是遇到了坏人,我看他身上没有伤口,没准他把坏人打了一顿回来的。”
这种话说谁都是很不好听的,更何况阿乐还是个男人,将这种事说得这样模糊不清,还是说给阿乐的师弟,可不是拎不清吗。
听完他们的话,顾苏心里酝酿的杀意一点一点散了,现在还躺在国降部停尸房的蛇妖犹然在眼前,他注视着狄斫久久不能言语。
师兄果真赤胆男儿,唯有……唯有师父伤他至此……
顾苏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都被狄斫的现状打破了,当年他还能猜测师兄是离家出走,但周老头的话已经明确告知他当时师父就在场,甚至是眼睁睁看着轮转王将师兄变成这样。
他得回去,他要带着师兄回榕镇。
顾苏说道:“今天已经太晚,我就不多打扰,先带师兄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再来拜访。”
包工头也有自己的盘算,现在阿……狄斫的师弟出现了,确实有些事需要时间准备。
顾苏领着狄斫回了家,工友们也各自散了,包工头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听着透过单薄墙壁的各种声音,鼾是鼾,屁是屁,被叫醒的时候他困成一坨烂泥瘫在床上,可就这么一通搅和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眼躺在床上捱到了大天亮。
顾苏早上六点打电话到付家告假,是琼姨接的电话,他只说是有急事,打算之后再当面解释。
琼姨挂了电话,走上楼,轻轻停在付宗明的门前,倾身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她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房间里付宗明问道:“刚才是谁的电话?”
琼姨折回来,拧开房门:“是小苏,他说有急事,今天不能来了。”
付宗明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桌子边,微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似乎在问琼姨,又似乎谁也没有问:“是今天不能来了,还是以后都再也不来了?”
他看向门口,琼姨也看清楚了他手中的东西——一柄电视上、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青铜剑,付宗明正拿着一块白手帕擦拭着那柄剑,似乎珍爱至极。
他察觉到琼姨的目光,把青铜剑掩了掩,竖起一根食指:“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琼姨愣了愣,随即紧闭双唇点点头,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她轻轻走下楼,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如以往的所有这种时刻一样。
第二十八章
约摸上午十点,顾苏一夜没睡,原本准备等狄斫醒了带他一起来,但到这个点了他还睡得很熟,弓着身子缩成一团。顾苏不忍心打扰他,便自己过来了,包工头没在,才睡了五个小时就爬起来继续干活的国哥看见他,招招手让他跟上,进了工地上一间临时搭建的小房子里。
国哥倒了杯水,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喝水,一会儿包工头就回来了。”
顾苏接过水道谢,虽然并不渴,但总要谢谢他的好意。
坐了没多久,包工头满头大汗从门外跑进来,看见屋里人已经坐着了,连忙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其实一大早就出门了,那群老头老太太去得比我还早,银行里都是一些老人家,他们也不会用现在的电子支付,也不放心银行卡,就指着存折取钱,我哪好意思跟他们挤,排队都排了很久……孙国,给师弟倒水了吗?”
顾苏端着水杯说道:“倒了,您先坐下歇会儿,不着急。”
包工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都是些粗人,也不懂多大礼。对了,这……这是一张银行卡,今天早上新办的。”
他把银行卡递过来,顾苏伸出双手接过来,也爽快说道:“您需要多少,尽管说个数。”
“啊?”包工头一愣,急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要钱的!这里面是我帮你师兄攒的钱,其实也不多,只有十万。我知道这算不了什么,工地开工之前老板请大师过来作法,塞一个红包都不止这个数,你师兄跟着我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不少没人敢接的活我们都接了,挣的远不止这么一点。但不巧现在的工程还没结尾款,刚给家里汇过去一笔,我能拿出来的就这么多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
顾苏将银行卡放下:“这我不能收,师兄仰仗你们照顾这么多年,该给你们的,我一分都不会少,怎么可能再拿你的钱?”
包工头将卡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也知道你师兄跟了我们那么多年,这钱是给他的,你帮他拿着。”
顾苏站起身,语气坚定了些:“这钱我不会拿的,既然是给师兄的,那让他自己来拿。”他放缓了态度说道,“我这两天就要带师兄回榕镇,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今后若是有缘分,你来榕镇,我一定盛情款待。”
包工头好一会儿才回神,笑道:“那肯定的,我们天南地北到处去,没准就去了你们那里……你们这么急吗?这两天就要走?”
“已经很迟了。”迟了十二年。
替师兄作别后,顾苏准备离开,包工头也跟着起身送他,走出小房子之后就见工地上有一大群人在缓慢移动,包工头一拍大腿:“哎呀!这么大的事我怎么给忘了!”
他急走几步,又折回来把安全帽扣上:“我就不远送了,昨晚接的通知今天上面来视察,我一通事搅和就给忘了,我先过去了,见谅啊!”
顾苏往那人堆里看了一眼,只是随意地扫过去,一眼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付宗明。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林秘书站在他的身边,打着一柄粉色的太阳伞,成了人堆里最扎眼的那一个。
但就是很奇怪,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付宗明。
包工头的中途入场让一些人看了过来,其中包括付宗明,但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包工头,落到了顾苏身上。
顾苏向他走过去,原本只想默默跟在队伍里就好,反正他也是打算见过包工头之后就去公司请辞的。
但付宗明却把林秘书手里的伞抽出来,移到顾苏头顶:“太阳很大,撑着伞。”
林秘书几乎是要疯了:老板你真的不是人吧!
顾苏却转手将伞送回林秘书手里,对付宗明笑道:“不用,大家不都顶着太阳的吗。”
林秘书举着伞倒比伞被拿走更尴尬,顾苏接着说道:“只是女孩子经不得晒,需要注意呵护,她打着伞没有任何人有意见。”
付宗明点点头:“你说的都对。”
林秘书脸红了红,坚定地握紧了伞,再怎么显得矫情她也不管了。她瞥了付宗明一眼:老板你个狗。
这一个插曲很快被略过,一群人继续进行工地巡查,付宗明跟在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后,不时附和他的话点点头。
林秘书看了看表,提醒了一句:“付总,十一点的预约时间快到了。”
那男人慈祥地对付宗明笑着摆摆手,付宗明便提前退场了。
走出工地,顾苏还没来得及说话,付宗明就说道:“小苏你渴不渴,找个地方坐下喝点东西吧。”
林秘书瞬间来劲了:“我知道有一家好店,招牌桃胶雪梨可好喝了!”
“你们不是有预约吗?”顾苏有些没搞懂。
林秘书摆摆手:“别提了,谁愿意跟他们巡工地啊,接受所谓的巡视之前都要做准备的,你没看见周围那些工人都不自在吗。高谈阔论的是公司董事会的,有几个下过工地?懂行的又不敢说话,看着愁人。我虽然都不懂,但是我会闭嘴啊。”
“那你们怎么来了?”顾苏看向付宗明。
付宗明长叹一口气:“我爸今早突然出现,还说准备晚点来公司,我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就跟着一起来现场视察了。”
“付先生?”
“是他。”付宗明点点头,“我一日没有看见你,就会日夜思念做不成事情,与其为你分神,倒不如直接来见你。”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直视着顾苏的双眼,深邃的眉眼里蕴藏着道不明的情感。他静默几秒,才咳了一声,掩饰一般说道:“我爸见到我妈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
顾苏挥去心头的异样,说道:“碰见你刚好,我也有些事情跟你说,”
“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付宗明柔声道。
顾苏点点头:“去我家。”
林秘书举着伞踮了踮脚,期待得到两人的关注,给她一个邀请,却只得到付宗明的一张黑卡和一句:“你一个人去喝冰糖雪梨吧,下午记得按时上班。卡给你,自己刷,我叫刘叔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