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缉灵组(70)
假设那些骨灰就是这次的那些失踪者的,现在骨灰作为养料被献祭给竹子,难道所谓的“天”就是那些竹子?
等等,竹子……
思及此,陆惊风脚步一转,又急急往回走,再次回到那个花坛边。
不出所料,原本的几根竹子这会儿已经没了踪影,从那泥土新鲜的的痕迹看来,是被人连根拔起移植到别处了。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陆惊风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知道你在。”他缓缓转动脚跟,环顾四周,“你不想跟我正面起冲突,是因为你要忍辱负重地做成一样大事,手上不能沾染血腥,否则将前功尽弃,对不对?”
回答他的只有轻拂在肌肤上的微风,送来土中骨灰难以言喻的味道。
“在我小时候,师父云游四海,经常从各地带回来一些稀有罕见的古籍秘典,堆破烂儿般堆满了床底。某日我一个人躺在床撒癔症,实在无聊,就顺手抽出来一本解闷儿,那本书的名字我至今记得,叫《邪神志异》,书里网罗了一些民间流传的鬼怪奇谈。”陆惊风自说自话,语气熟稔,像是在跟某位老友叙事,“上面有一则小故事,讲得是鬼魂复生。”
滴答一声,头顶淅淅沥沥,竟是飘起了小雨,气温陡降,风声呜咽。花坛里开着一些美人蕉,白天被日头晒得病恹恹的,此时笼罩在轻盈缥缈的雨雾中,平添一些纤细朦胧的病态美。
陆惊风一身的伤口不再流血,他如今的身体拥有不可思议的复原能力,粉嫩的新肉悄然愈合,重新焕发生命力。
视野尽头的草坪上,一抹黑影贴着地面延伸过来。
“鬼魂向邪神许愿,要重返阳间。”陆惊风似是没看到一般,不咸不淡的声音继续四平八稳地叙述,“邪神是因一己邪念而从云端堕落的神,但他终归还是神,不会因为鬼魂的苦苦哀求而改变原则,而且他很自负,比任何神都更想迫切地证明自己是正义的化身。鬼魂锲而不舍地祷告,后来,邪神不堪其扰,最终决定给鬼魂机会,表示如果鬼魂能够集齐七七四十九条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的灵魂,并供奉上来作为祭礼,他便答应以竹为骨,为其重塑肉身,助其死而复生。”
那黑影在水波不兴的语调中缓缓站立起来,现出年轻人稚嫩阴鸷的面庞。
“四十九条人命。”陆惊风与那张曾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冷漠对视,“你现在还差几条?鱼霄?或者现在该叫你,陈启星?”
☆、第 77 章
“三年前拜你所赐, 我奄奄一息,只剩一缕将散未散的魂烟,是这孩子路过,救了我。”
那张脸上的颜色是死灰般的冷白,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袋淤青,唇色绛紫, 年轻的躯体裹在空荡荡的黑袍中,嶙峋的骨头支棱着,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他慢吞吞地道:“当时星星十七岁,是个善良开朗的少年,宽容大度地接纳了我,准我暂时寄居在他的身体里, 与他共存,陪他解闷。哦——像你这种精神上比较强势的人可能不懂, 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希望身边能有个人陪他说说话。没有人,鬼也可以凑合。”
“接纳?”陆惊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嘲讽地勾起唇角, 眼神锋利,“不要把费尽心机的蛊惑说得这么诗情画意。当时的你虚弱到连强行附身的法力都没有,只能靠摇尾乞怜,骗取宿主的同情, 诱其敞开怀抱,引狼入室。”
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遇上漂游了不知几世的奸猾老鬼,当时的场景究竟如何,简直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出个大概。
“随你如何臆测罢。”鱼霄拢起手,缓缓踱着步子,“结果是,我大发慈悲救了他,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于癌症,怎能苟延残喘至今,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
陆惊风侧头,看进那双荧光闪闪的眸子,忽略表面那层嗜血疯狂的浮光,隐在更深处的,是绝望与哀伤,正朝他发射出困顿小兽般求助的信号。
“他生不如死。”陆惊风摇了摇头,面上闪过怜悯之色,“他真心待你,你却利用他,哄骗他的父亲,使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沦落为双手沾满无辜生命鲜血的刽子手,最后惨死在为复仇而生的婴灵手下。眼睁睁看着父亲堕入深渊,残忍如斯,难不成你还想让他感谢你留他一命?”
“一切都是陈景福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鱼霄轻嗤,“是我按着他的头逼他杀的人吗?”
“是你处心积虑递的刀。”陆惊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优哉游哉的身影,暗中蓄力,“就像你寻找目标恶灵,大方地赠予它们法力助它们复仇一样。借刀杀人方面,没人再比你更天赋异禀了。”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公道与正义?”鱼霄脚下一顿,倏地飞身闪避。
原本他所在的位置,一簇蓝色的火焰在夜色中毫无预警地绽放又熄灭,陆惊风冷厉的面庞被刷地映亮,转瞬又暗淡下去。
“正义的背后亦是正义,而你的正义背后,却是一己私欲。鱼霄,你设计这一切,无非是想逆天改命,重返阳间,呵,痴人说梦!”他不欲再争辩,说再多也是平白浪费口舌,于是背手隐没进黑暗,先发制人。
一簇又一簇业火紧锣密鼓地追赶起那道奇诡飘忽的身影,鱼霄原先并不把陆惊风当一回事,但三两招后发现自己轻敌,惊讶地咦了一声,失了从容,左闪右避,略显仓皇。
那业火就像长在了他的脚跟,如影随形,落地再起的短短一秒间便凭空蹿起,火势迅疾而猛烈,一个不留神,只要速度稍滞就会被火燎了身。
焚灵业火的滋味如何,简直如跗骨噩梦,时隔三年,他鱼霄绝不想再亲身体验一回。
此时此地的情景看上去有点可笑,无端令人想起步步生莲的典故,鱼霄于手忙脚乱的奔逃中阴森地冷笑起来:“我说你缘何今日有勇气过来蹚这趟浑水,原来是业火精进了不少,有了绝活傍身,底气一足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只身犯险,置生死于不顾,家里那同为男性的姘头可还答应?”
陆惊风没出声。
他不傻,鱼霄这是故意激他,此刻若出声答话,等于主动暴露了自身位置。业火虽强,但炉鼎脆弱,他一死业火自然随之熄灭,所以眼下他得借夜色遮掩不断变换方位,保护好自己才能有相搏之力。
“你以为你不喘气儿,我就没法找出你在哪里了吗?”鱼霄双指并拢,指尖迸现细小如游丝的雷电,他低喝一声,电光飞了出去,击中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
树干着起火,烈焰冲天,照得这一方草坪亮如白昼。
陆惊风无以为屏障,索性也不躲了,往自己胸口贴了道护心符,干脆全神贯注地操控起业火。
“躲啊,怎么不躲了?这么快就放弃了?”鱼霄哼笑一声,甩掉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业火,伸长雀爪般瘦削的枯手,纵身欺近。
眼看指尖即将触到那张临危依旧沉静的面庞,陆惊风不闪不避,反而冲他粲然一笑,眼中寒光迸现。
事出反常必有妖。
鱼霄动作凝滞,暗道不好,连忙撤手。
甫一回身,陆惊风的面前猝然竖起一道熊熊业火筑起的高墙,盾牌一样,将人护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鱼霄避之不及,被一点业火的火舌燎到衣袍,火势即刻蔓延,魂体剧烈震荡,体内深处隐约传来熟悉的碎裂之声。
他大惊失色,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弃卒保车,迅速摆脱陈启星的身体,魂体掠至半空,险险逃过一劫。
没了鱼霄霸道的寄居,陈启星的意识终于夺回自己的躯壳,他立在原地,茫然四顾,只觉得周身烘热,一股奇异的暖流经由四肢百骸直达心肺。
他局促地抬起眼,与半空中悬浮着的灵体面面相觑。
那鬼魂一袭红衣,白发及腰,古人扮相,从外表推测不出死前具体的年纪,面容姣好,眉目桀骜,大有视天下万物为刍狗的轻蔑之态。
鱼霄低头看他,蹙着眉头,惊异于他为何不受业火侵扰。
陈启星与他对视。
一眼,往日回忆潮水般翻滚,涌至脑海,浪花拍了他个措手不及,屁滚尿流。
两眼,恨意漫过心头,化成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
三眼,他哆嗦着嘴唇,抬起胳膊指向那玉面恶鬼,如小儿学语般吃力地往外蹦字,牙关颤抖:“畜、牲!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话音刚落,他声嘶力竭,双眼一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鱼霄愣怔,喃喃自语:“没良心的小东西,本尊救了你,你还要与我同归于尽?不识抬举!不如死了!”
他落下去,抬手欲把陈启星揪起,但陈启星周身被业火包围,他就如同想吃刺猬的狐狸,苦于无从下手。于是出离愤怒了,一振袖袍,两道凝聚了法力的玄铁短刃裹挟着劲风飒然飞出,一前一后,直直越过业火之墙,射向其后的陆惊风。
陆惊风一个翻腾,轻巧避过,不甘示弱,簇成团的业火犹如满世界炸开的烟花,密集地袭向鱼霄,其中只要有一簇业火触及目标,就能星火燎原,焚灵灭魂。
鱼霄将速度提炼至极致,化成一道残光虚影,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的进攻中寻找出路。
出路就在陆惊风的身后!
那两把短刃去而复返,调头偷袭,刀尖如同生了眼,瞄准了后心。
而陆惊风专注于阵前,无暇他顾,以至于空门暴露而不自知,等他感知到杀气逼近,后心发凉,再做躲闪已是来不及,只能尽量调整姿势避开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他认真衡量着该牺牲肾还是该牺牲胃时,一声地动山摇的龙吟咆哮着逼近,犹如春雷炸起,刺穿了耳膜,冷冽的罡风须臾而至,将他猝不及防地掀飞出去。
陆惊风在半空中低低咒骂了一句。
没等落地,一条强而有力的手臂圈起他的腰,下狠手死命掐住,再暴力一卷,他的脊背就砰地砸上了一副铁硬的胸膛,而那副胸膛里此刻正熊熊燃烧着滔天怒火。
那两道短刃被式兽的煞气生生逼停,抖动着发出尖锐的蜂鸣,角力之下,被缓缓绞成一团废铁,啷当掷地。
偷袭不成,援兵驾到,反攻无望,但鱼霄于混乱中博得一丝生机,陆惊风注意力被分散,业火的攻势稍减,他瞅准时机,从空档中隐身逃遁。
狼狈逃脱之前,还不忘丢下狠话:“此阵名为三垣四象落魂阵,七十二宿,斗转星移,阵型实时变换,错综复杂。一旦进了阵,日日年年,华星明灭,血涸骨枯,坐困愁城。就算你们侥幸出得阵,彼时,我鱼霄早就脱胎换骨,再造为人,而你们只能束手无策,任我逍遥,哈哈哈哈哈哈……”
“混蛋!”
这癫狂恣睢的笑声于黑夜中令人齿寒,陆惊风恼怒不已,爆了一句粗口,泄愤般锤了一拳那堵砖墙似的胸膛。
胸膛的主人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松了手,站稳不动,吊起桃花目睨他,眸子里跳跃着冷冰冰的火光。
“……”
对视半晌,陆惊风冷静下来。
“你来做什么?”他被对方无声质问的架势搞得有点心虚,摸着鼻子叹气,“现在好了,又多一个人被困在阵里。”
林谙不说话,唇瓣抿成一道平直的线,眼神如果能化为实质的刀剑,某人估计已经成为浑身是孔眼的筛子。
周遭的气氛如同一张逐渐收拢的网,越来越紧绷。
“那什么,你醒得……倒挺快。”陆惊风一紧张,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断自主发挥的舌根,干笑两声掩过,“咳咳,刚刚要不是你,我的肾上说不定要多两个血窟窿,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