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97)
那具躯体还未完成,所以也不在那里。
看穿了他到底在想什么的她偏过头,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绿眼睛中满是戏谑,“你是这样认为的吗?不过这样也没错,真要说起来,妾身的真身连妾身都不知道具体何处呢。”
涂着艳色蔻丹的纤纤素手搭在剑身上,毫不担心它会伤到自己。
“真是一把冷酷无情的剑。”她的唇边挂着令人心寒的娇笑,低声说了几个字,“是不是啊,姐姐?”
毕竟是同源姐妹,这把剑的由来打从一开始她就发现了。
“小郎君,你真是比妾身想得还要残忍,你真的忍心将她锻造成剑?告诉妾身,你都做了什么?”
最不愿提起的事情被人说了出来,穆离鸦无言地转开了视线,仿佛是不敢面对一般,“是,这把剑是用我祖母素璎的所铸。”
“还不止呢。这是……什么呀?”
她牵起他的手,带着他摸了摸剑鞘上镶嵌着的那颗珠子。
“妾身早就想说了,姐姐的眼睛还是这样漂亮,哪怕是西南那边进贡上来水头最足的翡翠都比不上。这样好的稀世宝物才配得上这把剑,你说是不是呀?”
她的指尖温热柔腻,而他就像是被蛰了一样甩开她的手。
那珠子冰冷光滑的触感一直残留在他的手心,让他脊背发麻。
“怎么,不敢面对吗?”迟绛笑得更加张狂,“说什么敢面对自己的宿命,你连自己犯下的罪孽都不敢面对!”
“怎么可能。”穆离鸦抬起头,毫无畏惧与退缩地说道,“你这女人怎么尽说一些不切实际的疯话。我既然敢做,那就自然敢面对。”
“噢?”迟绛不怎么信地挑起眉毛,“真的吗?”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敢对她这样不敬的人了,留着多玩弄一下也是可以的。
“是。”
祖母垂危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是整日整夜地侍奉在床前,连剑庐都不去了,生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他看得出来,除非有人为她续命,否则她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在期待有奇迹的出现。
这日下午病榻上的老人难得有了精神,看到他还在这里,便招招手示意他靠过来,自己有话要对他说。
他照做了,听到她用嘶哑的气声说,“在我死后,你务必要将我铸成剑带在身边……”他甚至没有听完就。
他想要父亲劝她放弃这可怕的想法,可父亲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后,问了他一个问题,“我们穆家用妖鬼邪祟的魂魄铸剑,她和别的妖物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你是不敢吗?”
“……她是你的母亲啊。”他从未想过父亲会这样说。她是他的,为何在他口中,她就像是陌生人。
“每一把剑的剑魂都是自愿的,她也是。”穆弈煊还是那样冷漠,“她选择了你,你如果还是她的血脉,是穆家人,怎么就要拒绝她的请求?”
“没有。”他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许久以后才艰难地答,“是……是我欠缺考虑。”
不管他有多么不愿承认,答案就是没有区别。他只要还是穆家人,他就必须要这样做。
“因为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这样同迟绛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无趣,你和她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趣又虚伪。”
她的神色冷了下来。
剑上的吸力陡然撤去,从头到尾没有放松警惕的他连着倒退两步。
被一剑穿心的迟绛抬起手,拂过胸前狰狞的伤口。
别说是那没有流血的剑口,随着她手指过去,连衣裙上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叙旧的事到这里就够了。”
她陪他说够了话,很是厌烦地,“用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妾身的真实姿态。”
穆离鸦惊愕地看着她张开双臂,仿佛在召唤什么东西。
精巧的发簪掉在柔软的地毯上,长长的黑发随着狂风飞舞,她睁开眼睛,原本翠绿的眼瞳已经化成一片浓郁的深色,“你都见过了那个阵法还不明白吗?”
她的肉身不在这处,或者说这整座宫殿乃至地脉都与她的肉身同化。
这才是她无法离开这座宫殿的真实缘由。
“不要紧,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先从那个妄图夺走祭礼的卑贱凡人开始,然后才是你这低贱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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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近了。还差一点就能触碰到承天君的手臂。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到一步薛止连呼吸都顾不上了,不顾一切地朝着宣武将军伸出手,连头顶何时堆积了大片深色浓云都不曾知晓。
闪电的亮光被吞没,直到狂暴的殛雷贴着他的耳朵边落下,他才惊觉自己的处境可能不太妙。
这天雷比他在护国寺前为了退治莲奴时招来的更加凶戾,更加不留余地。就是这一刻的分神,他的左边手臂被擦到,倒抽一口冷气。
被灼伤的地方过了半天都没有愈合的迹象,这天雷究竟是谁招来的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迟绛是真的要杀了他,就和十多年前她做过的一样,她是真的要置他们于死地。
一旦在这个地方前功尽弃……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这件事。
光是这次就如此困难,若是失败他不会再有力气来第二次,但要在这样密集的雷暴中央集中精神,即使对他来说也太过困难了。
忽然他腰间的那把剑动了一下——从小到大他与这把剑几乎是寸步不离,哪怕它有一丁点异动他都不会错过。
“记好你对朕的承诺。”
燕云霆再度显出身形,挡在薛止的身后,替他接下狂暴的天雷。
他的魂魄经过了穆家剑庐的锻造,早不是普通凡人的韧度,但对于这饱含神力的天雷来说还不够,没多会他的身躯就被雷火烧得支离破碎,快要难以凝结成型。
“把那个男人带出来,就这么点小事你应该能够做到。”燕云霆靠和他说话勉强维持神智,“你可是神君啊,没道理做不到。”
薛止的额头满是汗水,下颌骨因为太过用力微微突起,看样子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可他还是将燕云霆的每句话听了进去,“嗯。”
燕云霆根本不在意有没有答复,短暂地喘了下,继续说,“朕的国家早就毁了,在那个女人将手伸向它的一瞬间,它就已经不复存在。”
“你们说这男人注定要一统天下,就像过去的朕那样,对朕来说这样就够了,记得吗?当年朕来见你,问的是……”
又是一道响雷落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薛止等了一会才轻轻地替他补完了这句话。
“你问的不是要如何保全国家,而是如何保全子民,所以我才决定助你一臂之力。”
他还记得,即使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那身着玄甲的帝王的眼神也还是坚定的,没有半分恐惧和退缩。
燕云霆这个人是真的将子民看得比血脉延续和其它东西更重要。
“就是这样,你记得真清楚……朕还以为你忘了。”
从肘关节开始,薛止的半条手臂都化成了白骨,生肉之痛要人发狂,可他看起来最多就是紧绷了一些。
宣武将军的半边身子都已经陷了下去,再不赶快的话,他真的就要被彻底献祭了。
接下来,薛止拉住了他,用已经只剩骨头和筋络的那只手死死地拉住他,不让他再被吞噬一分一毫。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宣武将军还活着,哪怕失去了一些东西,他还活着。
“你好了吗?”
“差不多,我已经碰到他了。”
薛止痛得眼前都开始出现重影,喘着气没有继续动作,反倒是燕云霆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事情,“那个阵法还能发动吗?”
迟暮的帝王拖着他残破不堪的魂魄,继续承接天雷的鞭笞,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魂飞魄散,他需要一些确切的承诺,“真的能够困住那女人吗?”
薛止勉强稳定了一下心神,嘶声说,“我不知道。”
“算了,这又不是朕该操心的事情。朕已经受了这么多年苦,帮你挡完这雷就该去轮回转世了。”
燕云霆的身躯好几次都要溃散,又被他自己给硬生生稳住了,“要赢啊,承天君。我们所有人都是为了你,为了这天下而死,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
“嗯。”无法回头的薛止握住宣武将军冰冷的手,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气将他一点点往外拉,“我都记得,不会忘记的。”
雪下得越来越大,很快就堆得树枝难以承载,稍微有点响动就哗啦啦地往下掉。
李武送出信号后就与惟济大师告别,提着慧弥给他的那盏纸皮灯笼下山,
先前那场恶战留下了数不尽的枯枝与漫山遍野烧焦的尸骸,即使是见过战场上种种惨状的他在见到那些莲奴至死也不肯闭上的双眼时也禁不止打了个寒噤。看得越多他越是对在深宫中驭使这些诡异邪物的那位大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为什么那两个人能够这样义无反顾地就前往?
“朱门桥,御条街,南尾巷还有……金霖坊。”
李武一直在想那黑衣人临行前和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他要自己到这四个地方去,分别找几样东西,确定它们没有损毁,然后把自己的血抹上去。他想了很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到底是为什么,每一次他。
山底火光聚集的地方,迎风招展的宣武军旗已然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不少人身上都染着血,李武大致看了一圈,看到没有人受太严重的伤才暗地里松了口气。
“你们来了啊。”
“将军还有其他人呢?”
但那边就没有这样和善了,见迎来的人并非宣武将军,领头的那位武将当即变了脸色。
他们将李武团团围住,胆子大一些的甚至按捺不住对他兵戈相向,只要他的答案不对他们的心意就会对他痛下杀手。
“李副将军,再问一遍,将军人呢?你难道忘了你答应过我们的事情?”
李武没有将这份敌意放在心里,“我还记得答应你们的事情。将军被宫中的那位掳走了,至于另外两人中了恶咒,成了她的帮凶。事出突然,有些事我一个人无法做到,需要你们的援助。”
见到拿武将眼中怀疑没有减少分毫,他坦然地与他对视,“将军他……差不多算是答应了。”
这一路上他看得很清楚,将军的心已经偏向了这一边,就差一个能够推动他作出决定的契机,
现下这件事,如果处理得当将军也能顺利得救的话,一定能成为斩断他对这个王朝最后一点留恋的契机。
“那么我们现在是去营救将军。”
李武跨上战马,忧虑地望向天空,“等等,不是那个方向,现在还不到逼宫的时候。”
“什么?”那位武将好不容易放下的一点疑惑再度涌上心头。
“在前往宫中营救将军以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这一决定传下去,不止一个人对他的决定有异议。
他们决定效忠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宣武将军一人,在他们看来,将军和宣性命垂危,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加重要?
但如果是李将军起了二心……
“李将军,你能够解释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去做吗?”
眼见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深知军心不可散的李武不得不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缘由来平定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