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45)
或许换个情景再说是路也太过敷衍,但这的确是他能在这天地一色的诡异幻境中看到的最像是路的东西。提着一把无处发力的剑和一柄残破不堪的雨伞,他甚至没有分毫犹豫就走了上去。
比起来的时候,这条路真的不算多么长,他走了没一会就看到属于外边的晦暗天光,再周遭环境的映衬下居然还有几分刺眼。
等他再度站在那条破旧的雨巷里时,他甚至都没有一丁点实感就找见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先前给他们指路那人说得没错,只要把这条巷子走到头,哪怕是个瞎子都能找到那毛石匠铺子。不为别的,因为这毛石匠的铺子实在是太过显眼:两扇破柴门,左侧挂了副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毛氏石刻四个大字,然后左右一边一尊威风凛凛的石头狮子,真是随便人用看的用摸的都能找到。
可经历了先前那一遭的薛止没有贸然上去敲门,可还不等他验证自己是否从一个诡谲的幻境落到另一个,虚掩着的柴门倒先开了条缝,露出半张干瘪的脸来。
“有人来了?”
指路的人说过这毛石匠一把年纪了还没成家,那么这门后生了副细瘦眉眼的小老头就是毛石匠本人了。
他的五官透着股市侩的精明劲,留着的两撇小胡子随说话的动作一翘一翘的。
“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他皱着眉头把薛止上下打量一遍,“没事就快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就算薛止不挡着,他这院子都快称得上门可罗雀,半点都跟做生意三个字扯不上关系。但他像是对此无所知觉般,眼珠子往外一瞪就开始说瞎话,“你还不走?还不走老汉我可就报官了。”
“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没想到做事这么无赖,你还要脸不要!”这头他装腔作势地感慨,那头薛止已经越过他聊胜于无的阻拦进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因为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石雕而更加难以寻找到空地落足,薛止一进到里面就有几分怪异感。
这份怪异感一直持续到他看见院子左侧那尊石雕。这石雕模样相当古怪,人面兽身不说,拢共只有一手一脚,做出副贴地奔跑的模样。
薛止在看到它的一刹那便认出它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环顾院子四周,干爽得不像是从半夜起就一直下着雨的样子,而之所以这院子还能保持干爽,问题便正出在这石雕身上。因为它雕的不是别的,正是是旱魃。
旱魃亲临,只怕要整个随州都大旱千里,而这一尊旱魃像虽做不到这步田地,但驱逐点鬼雨还是不在话下。
……
再说巷子外头的穆离鸦。
因为林大的一声叫喊破了他留在车上的术法,使得外头的狐狸老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这狐狸老头走得很慢,可再如何慢也就十多步的路程,很快他干枯尖利的指爪就碰到了车辕,然后一点点伸向了已经吓得不会动弹的林大。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是非常惊悚的一幅画面:这老头一张脸明明长的是人的五官,但又能清楚地看出狐狸的轮廓来,他露出一副混杂着贪婪、饥渴和狂喜的神情,尖尖的指甲都快要碰到林大的胸膛,只等将其撕开,挖出那颗通红的心脏饱餐一顿。
就在他触碰到林大的前一刻,车内的人轻咳了一声,也正是这一声使得狐狸老头迅速地扭过头
“没想到穆公子也在这里?”公狐狸非常谨慎地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最后硬是挤出个扭曲的笑容,“……真是失敬了。”
他的嗓音非常难听,里边还透着点忍耐后的沙哑,而坐在车里的穆离鸦眼皮子都不抬,“怎么,你认识我?”
虽说他在周家宗祠那胎儿的体内的见过这狐狸的,但他半点都不打算把这件事透露给对方。
公狐狸像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就这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穆家的人谁不认识?真是巧遇啊。”
“但是某不认识你,要不你先自报家门一下?”
公狐狸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立马做出副谄媚神色,“在下只是山野小妖,偶尔出来吃点东西,没想到冲撞了大人物的行程。对不住,对不住。”
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毕恭毕敬,这谎话都是漏洞百出,但穆离鸦并不打算拆穿,甚至还露出点真情实感相信了的样子,“哪里,明明是某打扰到你了。某只是看你脸色不大好,有些担忧。”
他很有些关切地望着那缩头缩脑的公狐狸,“再靠过来一点,让某好好看看你。”
“是,是吗?还真是……”
“修行不易,要是伤了根本就不好了。”
就在这和气融融的氛围中,公狐狸终于壮着胆子伸过了脑袋。
就在他露头的一瞬间,一抹冰冷的剑光从车内飞了出来,直奔着他的脖子去。
预想中的血花四溅没有发生,倒是有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啪地落在了地上。穆离鸦甩了甩手腕,不太满意地啧了声,“跑得倒是快。”
差点真的以为对方真的要和那公狐狸精沆瀣一气的林大吓得两股战战,过了好久才敢往那公狐狸消失的方向看上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就险些让自己丢了性命。
穆离鸦正将手中的短剑收进袖子里,看到林大像是着了魔一般地弯下腰想要触碰那截毛茸茸的断尾,登时厉声呵斥道,“别碰!也别看!”
自打上了车以后,他就从未大声说过话,只除了这次。林大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马扭过脑袋不看,“这究竟是什么。”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想不清自己先前是为何一定要去触碰那一看就不吉祥的邪物。
“是狐狸的尾巴。”穆离鸦嗤笑一声,“算他识相,知道不多废话就跑。”
“……是吗?”
今日以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对于林大来说都太超过了,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因为某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再不跑别说尾巴了,连命都留不下来。”
穆离鸦不打算和他详细说明自己为何会对那公狐狸起了杀念,就让他以为单纯是为了救他性命也好。
他们这头说着话,外头雨慢慢地停了。
渐渐地天不再黑得厉害,虽说天色渐晚,但云中仍旧透着点淡淡的暖色。
对于这样一幅场景,林大就差没跪下来。经历过先前那诡异的黑雨,再让他看到夕阳,简直就是恩赐一般。
“我家阿止也快要回来了。”
这一次林大再不敢用什么天要黑了这般理由要走,耐下心陪他等待。
“天黑黑,雨黑黑……”
穆离鸦忽地唱了半截歌谣,林大没听清楚,下意识地张口就问,“您在说什么?”
“就是以前临海那边,走街串巷的买伞郎总是会唱的歌谣。”
“您以前曾在那边生活过吗?”
“从没有过。”穆离鸦摇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某是在江州山间长大的。只是刚刚听到有人在唱,顺带地就记住了。”
说到这里林大只恨不得打死那个那么多问题的自己。他刚刚被吓得风声鹤唳,要是真有人唱歌他怎么可能没听到,既然他没听到而这白衣公子听到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唱歌的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歌谣是我编的,不过闽南那边的确有类似的歌谣
“那……”
林大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穆离鸦堵了回去。
“忘了吧,这些东西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反而容易招来灾祸。”
以前那些伞郎大多贫寒,撑着伞在街头巷尾向行人兜售也鲜少有人问津,全靠下雨天卖出去一两把伞才能勉强糊口。
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当中有些人禁不止开始想,下雨吧,快些下雨吧,只有下雨其他人才会需要雨伞。最初只有一两个人这样想还不算什么,后来这样想的人多了便形成了一种执念,每当有人唱起这首歌谣,在执念的带动下,天边就会堆积起浓密的雨云,真的开始下雨。
对于这些靠制伞为生的伞郎来说下雨是好事,可对那些以出海为生的渔民来说,下雨是非常可怕的灾难。一旦下雨,大海就会化为怒涛的猛兽,张开狰狞的巨口吞噬掉渔民飘荡的小船。
灾祸一起起地发生,伞郎们被愤怒的村民们赶去了别的地方,而这首会招来雨水的歌谣就成了不祥的象征,鲜少再有人提起。
就像今日这场下了大半天的雨,有多少是本来的天气有多少是受了这诡异歌谣的影响,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欸,来了来了!您的那位朋友回来了!”
穆离鸦想事情想得有些入神,听着林大亢奋的话语声,便掀起车窗看了一眼。
巷子尽头遥遥走过来一个人,这人一身黑衣,周身带煞,不是薛止又是谁?
“他要是再不回来,你大概真的要坐不住了吧。”穆离鸦不带讥讽地陈述道。他看得出来这林大面上不显可内心里已焦躁到了一种境界,真的再等下去没准会先一步崩溃。
“哪有的事……咦?”等薛止再走近一些,林大才看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个鬼精鬼精的干瘪老头。
这小老头吹眉瞪眼地把他的车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最后颇看不上眼地吐出三个字,“就这样?”
薛止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哪怕这小老头当着他的面把车拆了大概都不会动一下眉头,倒是身为车主人的林大先憋不住了,“有种你就别上我的车!”
“不上就不上,说得好像我要求你似的!”小老头扭过头,冲着薛止嚷嚷起来,“后生仔,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他这话是和薛止说的,但穆离鸦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反问他,“毛石匠,您怎么跟着我家阿止来了?”
毛石匠看他认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点什么东西,当即就把矛头指向了他,“你这个做主人家的好不厚道,来打听事情就派个下人,还是个愣头愣脑的,说话半天没个反应,也不知道脑子里缺了点东……”
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冰冷的硬物怼住了脖子,穆离鸦面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可连林大都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阿止不是下人,脑子也没毛病,您要是再这样说那就别怪某不客气了。”
他一贯以贵公子的形象示人,鲜少这么直白地表露骨子里属于妖物的暴戾,而看着被勒得白眼直翻的毛石匠,畅快之余有一部分的他竟然觉得这样不够。
让这个卑贱的凡人流血。有道尖细的嗓音在他脑子里这样说,让这个卑贱的凡人流血,你能够这样做……
“够了。”
还是薛止制止了他的失控。薛止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手把毛石匠稍微隔开,“他不是有意这样的。”这话是同时说给穆离鸦和毛石匠两个人听的。
他认命收回手,而毛石匠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小声嘟囔,“老儿说话是没轻重,可这至于吗?你是真的想要了老儿的命啊。”
毛石匠活了一辈子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他感觉得出来,这看似病弱的年轻人是真的能够直接出手了解自己的性命,“好了好了,老儿和你这朋友道歉,我不是有意要说他呆傻的。”
听到他的道歉,穆离鸦整个人如脱了力一般向后倒去,“老先生,对不住,某不是有意的。”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眼睛,“算了,好像这样说也没什么用,有什么事回客栈再说吧。”
他感觉得出来,先前的他非但不像往日的自己还有些向琅雪那样残忍凶邪的妖怪靠近。他大约是真的撑不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