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92)
不知道薛止用了什么手段,李武用尽浑身解数都难以制服的宣武将军到了他手中再也翻不出花样。
从小和尚慧弥那取来的几样东西被他简单地放在了一旁。朱砂、硫磺、碾碎的犀角,最后是他的血,混合在一起,装了满满一砚台。他用一支崭新的毛笔蘸满了,然后从宣武将军眉心的位置下了笔。
这一笔很长,中间没有断过。第一笔画完,他喘了口气,紧接着又蘸了下笔,开始画第二笔。
宣武将军一丝不挂的身体上被用朱笔写满了符文,配上他浑身长毛,尖嘴猴腮的样子,看起来格外骇人。
最后一节咒文被画完以后,他放下笔,吹了口气,符文就从他落笔的位置烧了起来,一直到那狐狸毛被彻底烧光,露出底下伤痕累累的皮肤来才算完。
宣武将军喘着气,但眼睛还是紧闭着的。
“去和李武交代一下。”穆离鸦放下笔,站起来的时候薛止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
里边的屋子里,李武摸着脖子上那个深深的牙印瘫坐在床上,看到他来了想要说点什么,可说出口的只有,“他还好吗?”
“两个消息。”
“是什么?”
“好的那个是咒姑且算是解了,剩下的就看他的命了。”
他正想说些感激的话,穆离鸦紧接着就说了坏的那个,“休息一会,接着那些鬼东西找来就再没有安宁地方给你们歇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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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慧弥的私心,分给他们的禅房远比宣武将军那间干净整洁,看得出有人经常来打扫。
穆离鸦坐在窗户边的,抬起头看向外边的庭院。
先前还没有注意到,这天京城就算失去了昼夜之分,但真正到了属于白昼的时辰,同样也是看不见月亮的。
这样捡来,比起真的打乱了天象更迭,这京城的奇景更像是天穹被一块巨大的幕布给罩住,不让人看见太阳的所在。
“你累吗?”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穆离鸦还是记挂着薛止。
薛止摇了摇头,“我不累。”
“那就陪我坐一下吧。”
因为施咒的缘故,穆离鸦的脸色透着点不自然的青白。
但是他不是普通人,失了点血的话,稍微休息一下就能够缓过劲来。
“那阵法有四个支点……”薛止突然说起之前在昭陵中燕云霆没有说完的事情,可还没说下去,嘴唇就被人按住。
“能请你暂时不要说这些吗?”像是觉得有些不妥,穆离鸦补充了一句,“过一会就好,我只要这点时间。”
在那些白衣莲奴们找来以前,他只想要这一点时间。
“我累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自己累了,“之前我说谎了,我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的手微微颤抖,薛止握住他的手,想要让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
“一想到要和她那样可怕的面对面,我就真的很害怕。”
除了多年前那个没有起始和收尾的夏日,这是他距离她最近的一次。
机会只有一次,他害怕他们没有办法战胜她,这样的恐惧在见过形容疯癫的宣武将军后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
“可是我也没有回头路。”
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知道是他们在和她作对,如果他们失败了,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们。
“现在想想,所有的事情还是像梦一样。”
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他的一生不算多么长,却经历了许多人可能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东西。
说这一切如同梦一般是因为好像醒过来以后他还能看到旧日里看惯了的景色。
不用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妖怪,不用被仇恨与压得喘不过气来,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会不会被父亲责骂,而那令他倾心的少年也真的只是故人之子,并非九天之上的神明。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与阿香说,他这一生没有别的奢求,只想安逸地过完一生。
说完以后他就看到父亲站在门外。从他的角度看去,穆弈煊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生气了又像是没有。
“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了。”最后穆弈煊只说了这一句话,“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
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明白父亲过去的用意。
前人的诸多付出已注定他的这一生无法过上这样的日子,一旦放弃了就是对他们所有人的背叛。
“是噩梦吗?”薛止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只是问他是否感到痛苦。
这个人是薛止还是承天君呢?为什么说话的口吻这样熟悉。他迷糊地想,“不是,不是噩梦。”他的口齿有点含混不清,说出来的话也不带平日的条理分明,更接近梦呓,“但也不是什么美梦。是很真实的,混杂着爱与恨的那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归类,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希望它是真的。”
像是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薛止的手慢慢地收紧了。
他想要他不要说,可是这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你不想听,它就不会发生的。
“但是我知道的,永远都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了。”
“来了。”
原本李武在房中守着昏睡不醒的宣武将军,自己也有些昏昏欲睡,头好几次点了下去,最后是靠意志力硬撑过来。
突然到某一刻,他猛地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中不带分毫睡意。
仿佛大暴雨前的低气压,身为武将的本能使得他意识到某种可怕的危险正在靠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气味,连佛堂中的檀香都压不下去,若是再仔细听的话,能听到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和女人的。
因为入京城需要乔装打扮的缘故,他今日并未披甲。他将袖口卷起来,看到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黏腻的触感就像蟾蜍爬过一般让人背脊发寒。
他们此行一共有四人,除了他与将军一间房,另外两人都在隔壁休息。就在他想要去隔壁问问消息时,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李将军。”
隔着一层半透的云母窗,看身影应该是那神秘的穆公子,但李武按着自己的佩刀,坐在位置上没有动。
他整个人就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即刻暴起,“穆公子,有什么事吗?”经过先前将军的事,他对所有靠近的东西都再度充满了警戒:他不过是一介凡人,没有任何辨别真伪的能力,来的是真正的穆公子还好,假如是那女人伪装而成的……
门外的人没有硬闯进来,就这么隔着门简单地和他交代需要注意的事项。
“那些白衣莲奴们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已经快到寺庙正门附近了。”
李武懂他的意思,“我能做什么?有什么我能做的?”
“剩下的我和阿止会解决,你只需要在这里守着将军。”穆离鸦停了一下,很是郑重地恳求道“缘由我不能说,但是切记,千万不能让将军落到她们的手里。”
一旦将军落到她们手中,再想夺回就是十二万分的困难。
“我知道的。为了守住将军,必要的时候我连这条命也能不要。”
“拿好这个,若是有漏网之鱼往你们这边去,不要留情,杀了就是了。”
“是什么宝物?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够使用?”至此李武真的有些惊奇了。
他看过那些话本,话本中的神仙宝物大都不是寻常凡人可以染指的,所以他很担心自己能否担此重任。
“不过是一把剑。唯独有一点,无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不可被吞噬。”穆离鸦苦笑了一下,“希望将军事后记得归还于某。”
“就这样吗?”
在他问完这个问题后,门外的人有一会没有说话。
“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穆公子,很多事,包括给将军解咒,我是真的很感激你。”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将军一直在犹豫,但你不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有没有留后手你自己难道不清楚?”穆离鸦顾不得他是什么反应,“她们快到了,某就先告辞了。”
在他走后,李武推开门,小心地将地上那把短剑握在手里,表情惊疑不定。
这是一把素白的剑,从剑鞘到护手都是一尘不染的洁白,唯独对着烛火时剑刃反出来的光是血色的但更加显而易见的是,它还没有完成,甚至连刃都只开了一边,怪不得穆公子叮嘱他事后一定要将它归还。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按住胸前放着的某样东西,底下的心跳快如擂鼓。
这是一支宣武军内部传递消息用的信号弹。
当初他和宣子嶂密谋了一整夜,除了代替将军前去进京面圣,自然也包括今后的事情。
他们都受够了毫无作为的皇帝和视他们为草芥的太后,在他们心中称得上这天下的只有那一个人。他们想要的是拥立他们的将军为帝,将象征无上皇权的黄袍披在他的箭头,在他的带领下攻破这摇摇欲坠的天京城,取代这腐朽不堪的朝廷,彻底清洗所有尸位素餐的蛆虫。
这一消息早在十万宣武军中传遍了,而他就是那个去说服将军的人。只要这发信号送上天空,那么驻扎在城郊的那支军队就会即刻做出反应,冲破京城的城门与他们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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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寺位于西南方的山中,穆离鸦从李武那边出来,走了两步就看到薛止站在寺院正门前的身影。
薛止没有问他去做了什么,倒是他自己主动说了出来,“我实在放不下心,把那把剑交给那位李将军了,希望他能够妥善使用。”
他说的是用姜家白鹤精魄铸成的那把短剑。回到江州的故居以后,除了确认薛止那把剑中剑魂真身,他还做了这一件事。
因为行程紧迫,他只来得及简单做出一个雏形,再将她的精魂注入其中,甚至还来不及完成后面的工序。他起初想的是将这把未完工的短剑寄存在剑庐中,取走另一把剑带在路上,但剑庐中的其他剑都太过乖戾,不好轻易驯服,贸然交到他人手中不仅不会帮到那个人,反而有可能害了他的性命,他才不得已选中了这把半成品。
“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穆离鸦谨慎地握住袖中短剑的剑柄,“这么多,看样子那女人是来真的了。”
平日里静谧的山间此刻到处都是白色的影子,将位于山顶的护国寺团团围住,半空中哪怕一只飞鸟都无法经过。
估摸着整个京城内游荡蛰伏的莲奴们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就像是蝗虫一样摧枯拉朽地缓慢行进,每走一步都带起一股浓郁的腥风。
“之前还不能确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薛止缓慢睁开眼睛,瞳孔中的漆黑朝着两边扩散,没一会就染满了整个眼眶,“她们身上有泽天的味道。”
他的侧影看起来无端端让穆离鸦想到许多年前泽天君与他侧身而过的模样。
“是这样吗?”
薛止按住眉心,低声说,“她们本来应该是迟绛的信徒,不知道泽天通过迟绛对她们做了什么,她们现在已经成了没有神智的傀儡,就是不知道真正操控她们的究竟是谁。”
在承天君的记忆中,迟绛与泽天君合谋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泽天君实在是个不确定因素,甚至比迟绛更加危险,他们谁都不敢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她不在这里。”穆离鸦顺着薛止的目光看过去,在这满山的白影之中他并没有看到那一抹红色的影子,“和我想得一样,她应该是没有办法离开那座宫殿,所以一切都必须交给其他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