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48)
直到某一个时刻,他好似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叹气。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他后知后觉地想,哪怕难过又能改变有些事情的结局吗?
等他睁开眼睛看到薛止就坐在他的床前,外头的太阳差不多要落山时,侧影被余晖照亮,英挺的五官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暖意。
“你醒了。”薛止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有水吗?”他喉咙干渴得厉害,跟火烧过似的。
薛止递上茶水,他按着额头坐起来,被单从身上滑落也顾不得在意,接过来喝了好几口才稍稍好受一点。
“现在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申时两刻。”
“居然这么晚了。”他有些懊丧地皱起眉头。
昨天夜里睡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醒了身上稍微动一下酸痛得厉害。
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直到看见桌上竖着的白瓷小瓶才惊觉。
“你的药引……”那药最重要的就是药引这一环,若是没了药引药效打对折都是轻的,这么多年来,先是父亲和祖母,再是他本人,除了薛止外出学剑的那段时间,之间鲜少有断过。
但薛止堵住了他的疑问,“一两次不妨事的。”
他的态度无比坚决,加上看起来也不像有事的样子,穆离鸦才断了继续的念头。
“之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坐在床上等头不那么痛了以后又将薛止的装束打量一番,注意到他的衣角沾了灰,靴子边缘还有外头带的黄泥,整个人都有些风尘仆仆。
“你出去过了?”虽然是问句,可他的态度相当笃定。
“嗯。”薛止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将自己上午的行程照实托出,“我去了一趟松子坡,又顺道看了姜氏的衣铺。”
这些本就是他们今日要做的事情,不过是由薛止一人完成没带上他而已。
穆离鸦低声询问他,“你为什么不叫我?”
“没什么必要。”
松子坡这种死人堆积的乱葬岗最容易聚集脏东西,一般要去都是趁着白日阳气重的时候去,若是夜晚去,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岔子。
过去的事情再计较也不能再改变什么,穆离鸦想了一会,索性问他这趟出行的结果,“你发现了什么?”
薛止说他去之前又找了一遍那客栈掌柜的,问他那把伞究竟是从松子坡哪个地方捡到的,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那掌柜的约莫是被前一天的穆离鸦吓得不轻,今天再被薛止这样招呼,还不等真的逼供就噼里啪啦地全说了。
“那天是我那老娘的祭日,我去乱葬岗给她老人家烧纸……公子你不知道,小的以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娘病死了没钱买棺材只能草席一卷往乱葬岗丢,后来发迹了想要给老娘好好迁个坟都找不到尸骨,只能每年按时去烧纸,希望我那苦命的老娘地底下过得好点。我那天真的只想给老娘烧个纸就回来,结果谁知道碰上一群人,我认出带头的是姜家老大以后心里头害怕得紧,连忙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不敢让他们看到我。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以后,我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大着胆子过去看了眼,然后我就看到这把伞就躺在土堆上头。要是给我个机会,我绝对不再手贱了,但当时我就跟被鬼上身了一样,捡起伞就走。”掌柜的哭哭啼啼地说完了以后还对天赌咒发誓他不是有意要害他们。
“你的确是鬼上身。”还是被那伞郎的鬼魂上了身。薛止说完这句话,这掌柜的更是哭嚎得跟杀猪一样,“把具体位置指给我。”
掌柜的忙不迭把具体捡到伞的位置说给薛止听,薛止听完没再管他就直奔松子坡那地方去了,留他一个人后怕不已。
穆离鸦也对薛止后来的发现来了兴趣,“那里究竟埋了什么人?”
“什么人都没有。”
即便他心中想了一万种答案,薛止的回答还是令他有些吃惊,“什么人都没有?”
无论这里埋了什么人,都应该能顺着推出这人和姜家老大的关系,在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但这没有人的话……
薛止点头,继续说了下去,“都是些女人的器物。”
除了那把雨伞,剩下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和衣物,装在麻袋里显得好大一堆,怪不得当时的客栈掌柜的误以为那群人是来抛尸。
“上头可有姓名?”
薛止说自己找遍了都没发现上头有女子的姓名,“我发现……这些都是我那时见过的白衣女人的东西。”
在翻找身份信息时,他注意到有件雪白的衣裙越看越眼熟,再仔细端详发现居然是那幻境中被融化成血水的女人身上穿的。
穆离鸦并未露出惊诧之色,“和我想得差不多,那女人是姜家人。姜家衣铺还关着门?”
“还关着,晚些时候到姜家人住的地方去看看。”
薛止又说,幻境里的那间姜氏衣铺应当是那间姜家人居住的宅邸,而非他白日里所见的店铺。
“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了外出的事情,穆离鸦又休息了一会,顺便服了药。他明知药效聊胜于无,可为了让薛止安心,他便一日两次地按时服用。
“毛石匠呢?”那药别的用处没有,只有味道酸苦,他打小就不喜欢服药,当下有些不大爽利,不想让薛止看出来就再度找起了话题。
“他回去了。”薛止没说的是这毛石匠走之前还要了两斤五花肉当做出门一趟的犒劳。
那店小二最初还有几分震惊,后来渐渐地就对这老头的食量麻木了,不论他要什么都照着给,然后把账记在薛止头上。
穆离鸦对这些琐事也不怎么在乎,“你和那老头说了什么?是不是和王庸有关?”
语毕薛止望向他,他难得不好意思地调转开视线,“他防着我,我看得出来,他不信任像我这样的人,所以只要我在场他就。既然他走了,那么走之前应该已经把他知道的东西告诉过你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他,薛止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他的身份大约是他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久久没有落下的一天。
“他跟我说了,王庸是他师兄……”
早些时候,毛石匠跟他说了一席话。
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就是因为听得懂,连他这样迟钝的人都感受了那般心惊肉跳的恐怖和后怕。
再之后,他又感到了几分庆幸,幸好毛石匠还活着,能够和他们讲述这些东西,否则他们只怕要继续像是无头苍蝇那般追查下去。
“我师兄这个人从小就邪得厉害,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有人能管得住他,不至于让他走上歪路。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很不服管的,有时候我都在想,他可能很恨师父和我,是我们阻挡了他。师父去了以后……因为没有人能管他,我们又着实不是一路人,他和我的联系也少了,我听说他好像去南疆那边呆了一段时间,又不知道去哪学了些邪术,总之就是些不好的东西,不过架不住他手艺好,名气便越来越大。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十五六年前的冬天……大约是这样,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他主动来我这里,说是要给师父上香,尽弟子的孝道。整个过程里他一直捂住手,我以为他干活时不小心伤了手的,就想着给他看看。我掀开他的衣袖,……是个莲花烙印,应该烙上去没有多久,旁边长出来的新肉还有些泛红。他的脸色当场就变了,连忙把袖子拉下来,骂我多事无能。‘这是你这种人能看到东西’他就这么说,我当时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说我无可救药,说自己要跟着大人物办大事,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然后就冲了出去。我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坐着想了会,觉得他那副样子有些不对劲,又看到他的帽子还放在凳子上,外头那么冷。怕他冻掉耳朵就跟着出去了。”
后来的十多年里,他也说不上自己有没有后悔过追出去。
“我记得很清楚,外头等他的车辇很奢华,而旁边侍奉的即使也刻意伪装过身份也能看出是宫里来的人。怎么看出来的?普通人家会有阉人侍奉吗?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她朝我师兄伸出了一只手,长长的红指甲,还有猩红的衣袖。倘若只有这些就好了,但我就是被那股可怕的气息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发现她是妖怪……很恐怖的大妖怪。她肯定发现我在偷看,不然我后来不会被逼得连换了十几个住处。对了,我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和你那个朋友有一些些像。”
“他们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毛石匠呼出的气息又湿又冷,“就当是小老儿在挑拨吧,你最好当心一些。”
宵禁时间以后,街道上再无行人踪迹,只有提着灯笼的更夫和巡逻的官兵,在他们经过时,偶尔能听见几声急促的狗吠。
随州府最繁华的街道也不例外,胭脂铺子、茶座酒肆都是打了烊,除了几扇窗户后头透出的账房灯火,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在夜色最深浓的暗影里,两道人影悄然飘了过去,而就在另一边,巡逻的官兵有所知觉地回过头,却只看到了空荡荡巷子。
“马上就到了。”
薛止本来想一个人前往位于西南的姜家,但拗不过另一个人的坚持,只得带上了他。
“你……”
“我没事。”穆离鸦捂住嘴咳嗽,好在这一次掌心没再出现黑色的淤血,“我没事,风有些大,受了寒,过会就好了。”
平日里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他们硬是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好几次都险些要被官兵发现,穆离鸦不得不动用了障眼法等迷魂之术来蒙混过关。
薛止知道自己拗不过他,“那回去以后记得服药。”
姜氏发迹以前也曾住过近郊的阴森弄堂,随贫民村夫一同吃住,后来生意逐渐做大,积攒了一些家底厚便搬去了南城区的大宅子。
寒冷的灰色冬夜里,细小的流霜簌簌坠落,而夜幕里的姜氏大宅半点都不见那幻境中的春日旖旎,反倒更显得清冷可怖,就像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口将所有闯入者吞吃入腹。
穆离鸦仰头看着那沉沉的乌木匾额,上头写的并非“姜氏衣铺”四个大字,而是“受天之祜”。
“你确定是这里?”他转头向薛止确认。
薛止看出两幅匾额的差异,心里也不由有了几分疑惑。
可看两侧风景,虽少了那一行行血色的灯笼,但毫无疑问是他在幻境中见过的模样。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十分笃定,“我确定。”
穆离鸦得了他的答案,点点头,“我猜我知道原因了,你仔细看这匾额。”
薛止循着他的话语仔细端详这匾额,没多会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新的。”
一般人家正门匾额都随迁入而更换,姜家人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照常理来说哪怕每年新年前都专程有人打扫,这匾额上头也该留有岁月的痕迹,但这乌木匾额和周遭门楣相比显得崭新无比,一看就是刚换上去没多久。
“你看到的应该是这里过去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刻意更换了匾额,没准就和发生在姜家人身上的事情有关。
穆离鸦收回目光,正对宅邸紧闭的正门。他没有去动那雕刻成兽头模样的铜环,反倒伸手贴在冰冷的木门之上,像是在感知另一侧的动静。
因为血脉的缘故,他打小就能感知到邪物和阴气,现下他属于凡人的那一半无限虚弱,妖物的血脉占了上风,便更是敏锐。他刚把手贴上去,正门那头的有些东西就主动地凑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