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4)
他是绝对没有和这二人说起阿清死前腹内有个已成型胎儿的。
“这还要问吗?”
穆离鸦敲敲棺木板,一声声的,像是扣在周仁的脊梁骨上头,要他两股战战。
他正欲转身逃跑就撞上了薛止。
薛止手中长剑尚未出鞘,横在他二人面前,要周仁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听不见吗?”穆离鸦转过身,面上竟然是带着笑。
这笑在周仁眼中如厉鬼修罗。
“你的妻儿,正在里头哭呢。”
“你,你胡说!”
这周仁起初还不信,可穆离鸦不再说话,他也下意识地都屏住呼吸。
隔过厚重的棺木,女人的哀啼,婴儿的嚎哭,从无到有,一声声地透了出来。
他再憋不住,胯下一热,尿臊气顿时弥漫开来。
“救命啊——!”
“救命啊!谁都好……救救我!”
这周仁夹紧了裤裆,第一反应拔腿就跑,但薛止的剑横在那儿让他无路可跑,硬生生卡在穆离鸦和棺材之间那一小段距离里,听里头原本是他妻儿的那具尸体哀哀哭泣。
被吓破了胆的他又哭又叫的,听着居然比棺材里的东西还要凄惨三分。
“我……不是我的害的你,”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棺木前头一下下地磕着响头,“我的好阿清,放过我吧,我无能,没法子给你讨回公道,但真的不是我害的你啊。我……我知道错了,我不是男人。“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抽自己耳光,不像有些人做戏,手上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很快就把自己抽成了个红亮的猪头,看着好不滑稽。
“你就放过我……”他含糊地说道,眼珠子不住地乱瞟,“安心地去吧。”
另一边,穆离鸦压根没在意他的后续反应,观察了一阵,忽然被门外的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嗒嗒嗒,嗒嗒嗒,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重物在地上拖行,逐渐地近了。
他面上笑容隐去,朝周仁低喝道:“闭嘴!”
周仁正哭喊得在兴头上,这样冷不丁被人叫停差点噎住,而巴掌悬停在半空,起不是落也不是。下一刻,他还没缓过劲来,就被人揪住后领,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单从外貌来看,穆离鸦不过一介文弱公子,只是他手上力气倒不小,一只手就承载了周仁的全部体重,且完全不见吃力模样。
周仁一个只读圣贤书的迂腐书生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拖着按到了先前坐过的椅子上。
一番辗转腾挪,周仁好不容才把气喘匀,“为……为何?”
“有东西被你招过来了。”穆离鸦不甚耐烦地说,“想要活命就坐好。”
这一句警告比什么都有用,周仁立马不嚎了,两眼一翻白,就快要吓晕过去。
“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样,也不要晕过去。”穆离鸦凑近了,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就这么坐着,不要说话,等那东西自己离开。”
“是……是,什么东西?”一晚上三番两次闹出异动,层层递进之下,周仁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不敢晕,打死都不敢晕,因为经过刚才以后,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在这里晕过去,这白衣铸剑师能用他想都不敢想的残忍手段把自己弄醒。
尿湿的裤子渐渐凉了,湿哒哒贴着裆,他不舒服地在椅子上磨蹭了两下。
“不要发出声音。”
穆离鸦又说话了,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你听,那脚步声又来了。”
周仁手脚冰冷僵硬,别提动弹了,连喘气不敢闹出动静。
这一安静,棺材里阿清和外头那不知名玩意发出的响动就格外惹人注目。
蜡烛被看不见的风吹拂,烛影一阵阵地晃动,要人眼花,而烛火的中央透出一抹阴森森的绿。
衣料扫在石头地砖上,沙沙沙地响,像春蚕吃桑叶似的,越来越近。
“我和阿止倒是无妨,你的话……千万不要发出一点声音。”
嗓音柔滑,那别有用心的停顿让周仁心脏都要停跳。
他呼出的气息是冷的,带着点若无若无的香气——不是女人脂粉那种甜腻的香气,更加潮湿,更加冰凉,有些像是花的香气,却太淡了,怎么都无法分辨出究竟属于哪种花。
慌乱之中,周仁抬眼看那黑衣人。
他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握着剑,看不出任何危机到来前的紧张。
就是这前一刻让他害怕不已的姿态反而在这诡异的环境中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安心,但也就是那么一点。他听着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每跳一下都让他恨不得要死去,生怕把外头的鬼东西给招了进来。
蜡光越发地冷了,不知何时起,投在丧幡上的影子都带上了朦朦的绿。
棺材里的女人仍旧不死心地啼哭,而她腹内的那个胎儿却不哭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刮蹭木头的吱吱响,瘆得人骨头都是冷的。他吓得差一点点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硬靠穆离鸦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和那十根指头粗的钉子给按捺住了。
冷。虽说时节已入了秋,可夜半时分也不应该这么冷。他眼睛乱瞟,瞄到自己裤裆边缘结了层白花花的寒霜,然后他做了此生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的目光看向了厅门——
“啊……”他刚要叫出声,就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
穆离鸦手指生得细长,比许多女人都要好看,掌心指腹有一层常年做重活的粗糙茧子,贴着周仁的嘴唇,因为用力过大都磨得他有些痛了。
后知后觉想起对方警告的周仁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
感激,还有后怕,一重重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头。他刚刚是确确实实踏在了鬼门关上边上,又被对方硬生生拉了回来。他微微摇头,示意对方自己不会再发出声音,可穆离鸦哪里会信他,就这么死死地按住他,不给他半点宽裕空间。
好几次他都怀疑自己在被吓死前会被对方给憋死。
像是被屋内的响动惊扰,诡异的脚步声停了一刹,又嗒嗒地远了。
直到这声音彻底听不见了,穆离鸦才撒手放他自由。
“好了。”他神色淡然,完全不见先前的冷肃,“你可以叫了。”
被讽刺了的周仁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
他发誓他没有看错,在烛火彻底转成青绿色的瞬间,一道算得上窈窕的身影从门前飘过,挟着浓重的腥臭,没有投下影子,也没有露出正脸,猩红的衣角刺伤了他的眼球。
“那……那是什么东西?厉,厉鬼吗?”
“邪影。”
说完穆离鸦就不再说话,没有半点解释“邪影”究竟是何物的意图。
周仁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折腾,“周,周老二不是说……”被对方救了一命以后,他心里的天平也稍稍倾斜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筑起高墙防备。
“说什么?”
穆离鸦乜他。
“说,只要在这祠堂里……就……就不会……”闹鬼二字隐没在他唇齿间,因为对方的白衣铸剑师已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你,你笑什么?”
穆离鸦笑得面颊通红,眼睛亮如寒星。
“你还真信?”他说话口气还是冷的,“信这祠堂能辟邪,还是你妻子在此停灵就不会尸变?”
“啊……?”被说出心中全部所想的周仁一脸呆滞。
穆离鸦嗤了声,“这叫什么祠堂,干脆改名魔窟算了。”
不远处的薛止瞥他一眼,他这才稍稍收敛起那副讥诮神情。
“不信?”
周仁摇头,心底却是半信半疑——这村子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怪事了,请过巫师,也找人做过法,但大多是些狗屁不通的江湖骗子,拿了钱和供奉,胡乱泼了两盆狗血就什么也不会了。这白衣人看着是有点本事的,他说这村子有问题……
穆离鸦指着自己和薛止来时的方向,“石狮子是辟邪镇邪没错,可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门口的狮子是闭眼的吗?”
早在还未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那对雕工精细,口衔石珠,外貌凛然的石头狮子是闭着眼的。
门神闭眼,魑魅魍魉便是畅通无阻。
石狮子,闭眼?被他这么一说,周仁懵在原地老半天反应不过来。
宗庙祠堂森严禁地,内设有匾额族谱,平日里除了祭祖等大事概不对外开放,像他这样的旁系子弟一年也进不来几回,还真没注意到门口这对石狮子有哪里不对。脑子充血之下,他第一反应就是去验证这白衣人所言虚实。
“怎么不走了?”
脚还没踏出半步就自己收了回来,他僵硬地回头,那白衣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我……”他恐惧地瞄了眼门外,脸色青了又白,最后咽了口唾沫嗫嚅道,“我相信您没有骗我。”
棺材里阿清的尸身还在闹腾,但与门外形容可怖的红衣邪影相比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周仁心里门清,走远了又不代表不会回来,真贸贸然跑出去,随便撞上点什么只怕都要把命留下,还不如在此处陪这两个古怪的外姓人,起码他们刚才是实打实地救了他一命。
他脑子转得飞快,迅速爬回到椅子上坐好,抱着点微弱的侥幸开口,“冒昧问一句,闭眼狮子,是不是不大好?”归根结底他只是个迂腐书生,对堪舆这些“旁门左道”称得上一窍不通。
“何止是不好?”穆离鸦悠悠道,“就差没敞开了门请邪祟之物进来了。”
他没有告诉周仁的是,这祠堂处处古怪,闭眼狮子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处,但光听到这么个回答周仁就差点吓得再尿一回。周仁贴着椅背,努力克制着不要往厅门外边张望,“……那,那东西,那东西不会再回来了吧?”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惶恐不定,若是再经历一回先前那种事情,只怕不疯也要去半条命。
穆离鸦看出这点,没再继续吓他,转而朝薛止伸出手。
薛止黑沉沉的眼珠子里头除了一星半点烛光就是他的身影,整个人却如石像般动也不动。
“给我。”他的口气不算多么严厉,但听得薛止微弱地动了动嘴唇,磨蹭了几秒才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了他。他拔剑出鞘,撩起袖子对着自己的手腕就这么划了下去。
“你……”周仁下意识就要叫嚷,对上薛止那隐含煞气的目光,声音自动小了下来。
粘稠的血滴在石头地砖上,断断续续画了道细线,刚好将他们三人围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就算邪影再进来,只要你不跨过这条线它就找不到你。”他说话的时候,血还沿着指尖往下淌,滴滴答答的,总是让听的人分神,直到被薛止扯了下才从怀里取出一条手帕,撕成细长的布条松松地缠在伤口上。
周仁瞄着地上那条血线,吊着心脏骤然落到肚子里,就差没跪下来给穆离鸦磕头了。
“别安心得太早,我还有话要问你。”
“您问,周某一定知无不言。”
穆离鸦随便处理完手腕上的伤,皱眉思索了一阵,像是在挑个合适的说法。
“你妻子死了几日?”
“今天是第三日。”
“为何在此处停灵?”
这才第二个问题,周仁便卡壳了,“因为……我村风俗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