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79)
除开最初的那一点怜悯,薛止心中泛起的是无限酸楚。不需要有疑问,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了,中间过去的三年里他一直都在忍耐,忍耐着不要让自己被仇恨吞噬,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的仇人肯定神秘而强大,假使他一时不慎,让对方找到了可乘之机,死去的人就真的再无法瞑目。
他一直忍耐到了现在,过去的娇纵和浮躁都被磨得一点不剩,几乎要将他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人。
亲吻、拥抱还有言语都无比苍白,到最后薛止只能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一些。
“我不会有事的。”等到穆离鸦终于抬起头来,声音透着点古怪的压抑,就像一丛燃烧过后的灰烬,由灼热逐渐冷下来,“果然是他,跟我想得差不多。”
他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但在薛止看来,这笑比哭泣还要难看,“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的仇人是他。”
“早在还没有踏上这趟旅途以前我就隐约有过这样的猜测,那就是穆家灭门的事和我十岁那年遭遇的刺杀脱不开的干系。后来在那间破庙里见到了他,这个念头再度浮现出来……但是我没有证据,更没有其他线索,只能把这些事藏在内心深处。”
“那你打算怎么做?”薛止直视着他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么?”
这漫长的一路走来,他们看遍人世悲欢,知晓了苍生的种种疾苦,但他同样没有忘记,最初支撑着他走来的只有仇恨。
“我想要报仇,我没有哪一天不想要报仇。哪怕我知道窥见太多天道是要遭报应的,我还是想要为他报仇。”穆离鸦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想要报仇。”
他的仇人是这样高高在上,若是要报仇就只有弑神这一条路,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产生了疑问,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但薛止没有嘲笑他这愿望过于不切实际。
“那就继续往前。”不知道薛止有没有注意到,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态不像是凡人薛止,更像是只存在于幻象之中的那个承天君,带着一分悲悯与郑重,“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
穆离鸦深吸一口气,“就算知道是他做的,我还有些事情不明白。”
“真相就在那里。”
他的眼圈泛着一点红,但整个人已慢慢冷静下来,“是啊,所以我更不应该在这里停下。”
他和薛止一前一后地走着崎岖的山路,头顶繁茂的枯枝遮挡住天光,使人难以看清前方道路。
照常理来说,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许多景物都已不再是过去模样,再加上此刻天还黑着,想要找到当初的那条路简直无异于天方夜谭。
穆离鸦还在艰难地在回忆的碎片中搜寻,薛止就拉着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横穿过那条山路,用佩剑劈开前面枯死的灌木丛,又走过一整片茂密的树林,找到了一条已经不能称之为路的崎岖小道。
看得出这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已经在某次爆发的山洪中毁掉了,他们走得非常不顺利,好几次都要被枯死的藤蔓和碎石绊倒。
想到这一点,穆离鸦默念了一句咒语,手中燃起青绿色的火焰。这火焰约莫有拳头大小,自发地漂浮到前面一点的地方。
很快一簇簇漂浮的狐火就环绕在他和薛止的身边,照亮了这方寸之间,使得他们不用再摸黑前行。
“谢了。”
“不过是些小把戏。”他借着冷光打量四周环境,“是这条路?”
“差不多。”薛止含糊地答道。
看不见星空便难以确定方位,哪怕对着穆弈煊留下的地图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寻找,由着薛止带他前行。他注意到最开始的时候薛止面对岔路口还会有几分犹豫,越往后他就越发不假思索,仿佛早已知晓怎样去往那个地方。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忽然前方刮起了大风,哪怕前面有人为自己挡去了一大半,穆离鸦还是被吹得快要睁不开眼,连束发的带子被吹掉了都不知道。
至于那些环绕在他们身边狐火更是在不知不觉间熄灭。
“我知道该往哪边走。”薛止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有些模糊,就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跟那个时候差不多,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我只要循着它的指引就能找到。”
靠着这点似有似无的指引,两个人在狂风中艰难地跋涉。
起初只是一点细弱的微光,勉强能够照亮黑暗的道路,到后来这光芒越来越繁盛,都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
沿途树木中间系着缕缕红绳,红绳上挂着一枚枚精巧可爱的黄铜铃铛,于他们走过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声响,好似在通报主人家又来了新客。
正是这清脆的铃声唤醒了穆离鸦对于过往的记忆。他试探性地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起他们就已偏离了原本的道路,来到了那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之地。
镇守着入口的凶兽石塑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只有那一人高的若隐若现轮廓提醒着他们,他们的确找到了当年承天君的栖身之处。
这里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神明住所,狂风还有冬日的严寒都已烟消云散,天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沿途不知名的树上开满了花,细小的花瓣从树上坠落,还来不及触碰到地面便融化在了光明之中,温暖明媚得宛如置身于春日。
见到这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场景,穆离鸦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过江镇那荒凉恐怖的模样,再想到那个人的种种阴毒手段,他都做好了会看到一副荒凉残景的准备,但这里的光阴流逝仿佛静止了,中间十数年都没能留下痕迹,还是这般平和宁静。
明明主人都已经不在了,明明承天君已经转生成了凡人薛止,到底是为什么这里还能维持着旧日模样?
这样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留意到前面的薛止停下脚步。
再往前一些的地方就是他曾经和祖母走过不止一次的阶梯。
“要上去吗?”他以为薛止是有事情要和他说,但薛止的眼神显然不是这样说的。
“你……”薛止没再说下去,他举起手,像是想要触碰他却不敢的样子。
感受着那带一点粗糙的指尖若即若离的触感,穆离鸦有些疑惑地握住他的手腕关节,拉近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你怎么了?有哪里不对……”
还未问完他就在薛止的眼中看见了熟悉而陌生的影子。
他的发绳在那场狂风中不知所踪,长发如流水般落满肩头,垂落下来的发梢不再是乌黑的颜色,而是雪一样的纯白,在四周透亮的光芒中泛着一层透明的银色。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以为自己看到了生前的祖母。想到她已经去世了四五年,他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人是他本人吗?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低下头,手还是那双手,茧子和伤痕半点没少,可洁白如玉石的皮肤底下透出若隐若现的一道道流动着的青色纹路。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还有其他变化,但是他没有再费心去查看。倘若说他平日看起来最多有一两分不像普通人,那这妖异的模样就是直接将他身上那分不属于人的血脉昭之于众。
“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这应该是我本来的样子。”
没一会儿他就大致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简单地同薛止解释道,“你知道的,我的祖母不是普通妇人,是来自极北之地的狐妖。妖怪的血脉是极其强势霸道的,在与人通婚,哪怕过去数百年都会顽固地在子孙后代身上留下痕迹,我也不例外。听祖母和阿香说,我出生时就是这副模样,白发绿眼,直到一年后才慢慢变成了普通人的样子。”
“是这样吗?我没有见过。”确定这不是什么坏事,薛止的眼神才慢慢柔和下来,听口气似乎还有一两分遗憾。
想到他究竟是在为何而感到遗憾,穆离鸦心跳稍微快了一些,“但是我那时太小了,对此没什么印象。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神通,让我变成了这幅模样,但总归和过去的你逃不开干系。”
他见薛止没有反应,有些戏谑地挑起唇角,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这样盯着我,是觉得我这样很难看的意思吗?”
“不难看。”薛止眼神落到别处,好像在看那飘落的花,可眼中缱绻的情意出卖了他,“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那你见过的人可真是少。”
被这样直白地夸赞,哪怕是穆离鸦都禁不住有几分赧然。泛起的一抹血色在他苍白的肌肤上鲜明无比。
“可能是这样。”薛止先走出一步,踏上前面的阶梯,“我不知道过去的我怎么样,但作为薛止来说,只有你一个人能在我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的穆离鸦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颇有几分感慨地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巧舌如簧了。”
薛止朝着他伸出一只手,“只对你是这样。还不跟上来吗?呼唤着我的那东西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我了。”
穆离鸦仰视着他的面孔,刹那间仿佛再度回到了幼年之时,披着斗篷的青年人踏着无数缤纷灯花向他走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灯。
是不是之后每一次他随着祖母来,这个人都会这样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承……”薛止的眼神动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陡然收声,握住那只手,“没什么,我这就来。”
……
这虚无之境的边界极其缥缈模糊,他们二人走上石梯,再回头看去,发现上一刻还清晰的景物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怎么都难以看清。穆离鸦注意到起始处石碑上刻着的几个字,切莫回首,或许这就是当初承天君的初衷。
“我想起来,以前祖母每次带我来这里都要点一盏青绿色的琉璃长明灯。”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穆离鸦再度意识到,哪怕故地重游,他身边的人也不再是当初的那慈爱老者。
长明灯,顾名思义就是一直亮着的灯,帝王的陵墓里的长明灯是用鲸鱼的脂肪熬成的灯油制成,那么祖母手中的灯呢?这么小小的一盏,就算是用最神奇的灯油也燃烧不了多久,但在他的记忆中,这盏灯至少能亮到他们下一次到来。小的时候他不明白这灯是如何长明的,等到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却再难以挽回。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寿数和命格供奉这里的天君,祈求他不要陨落。”
她一直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哪怕到后来病入膏肓,整日整日地昏睡也不敢忘记。她只记得自己有一定要供奉的人,却不记得那个人早就离开了这里。
“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老得这么快。”穆离鸦有些苦涩地笑了下,“毕竟像她这样的大妖怪,假如不随意挥霍自己的寿数,是能够与天地同寿的。”
但无论她怎样做,居住在这里的神祇都一日复一日地衰败了下去,一同到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强大。
“不过她应该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神祇明灭,这些事天地间都有注定的,绝非一人之力能够轻易改变。”
所以她才会在他说出要如法炮制时大发雷霆。在她的眼中,他决不许将自己的命数浪费在她这样已然日暮西山的老人家身上。
“我……”他再说不下去了。这是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的选择,他是那个最后被选中的人,就算是为了不辜负他们所有人流过的血,他都必须帮助承天君取回属于自己的神格,再将这片土地的命运重新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