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26)
他和薛止已将所有潜藏的威胁都解决掉,今后就算有过路人想要躲雨过夜也不用再担心。
“那就好。”
本来就不是什么高山,下山的路比来时要快得多。他们的马车停在之前的地方,看到他们靠近,其中一匹皮毛青黑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很是主动地就凑了过来。
薛止驾着车带他们往城内赶去,姚家小姐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都没能开口。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穆离鸦没有睁开眼睛,就这么靠着身后的软垫,感受着马车的上下颠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足了勇气,“我……穆公子,我回去以后就让我爹替我把那门亲事推掉。”
“如果只是介意脸上留疤,你可以找个大夫,让他帮你开些药膏回来涂抹。”
虽不至于完全消除,但也不至于太有碍瞻观。
姚家小姐摇摇头,话语中带了些迟疑,“不是这样的,是我……良心上过意不去。事情的起因在我,我是罪人,死了后要下地狱,不能再祸害其他人了。”
穆离鸦没有看她,无声地睁开眼,挑开一角窗帘看向车外。绵延的山峦已被他们甩在身后,远处遥遥可见禹州府绵延的城墙和波光粼粼的护城河。
“事情已经解决了,害人的是那尊天女,不是小姐,小姐何罪之有?”
如果这薛止在这个地方,一定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可这姚家小姐到底与他萍水相逢,对他半点都不了解。
“我忘不了那三位大夫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因我而死,我决不能置身事外。我……我决定余生都潜心修佛,不再沾染尘世俗务。”她有些痛苦地捂住脸,“是我给他们带来了灾祸。”
“姚小姐,你这样认为的吗?”他收敛了些情绪,放下竹帘,“小姐觉得这样好,那就好了。”
……
姚府上下忐忑地等到了傍晚时分,久都姚大宝都望眼欲穿,长吁短叹着要出去寻人,突然进来个下人,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他脸上顿时阴转晴。
“你……你没有看错?是……那辆马车?”
“是的,小的在姚府做了这么多年事,怎么能连自家的车都认不出来?”
“不要声张,否则……”姚大宝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小厮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这是自然。”
就算是为了救命,姚家小姐半夜跟两个陌生男子出去的事绝不可以外传,所以马车走得是最偏僻的小门。
“小姐回来了。”
不知是谁过去通报了刚从公堂回来的姚知府,他被下人扶着出来迎接,打算亲眼检查女儿的安危。
“阿沁,你……你回来了?”
见到姚知府和莲儿,姚小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眼眶登时就红了。
不论穆离鸦和她保证了什么,在见到自己全家脱险以前,她都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爹,你……你还好吗?”她视线一转,莲儿也在一旁抹泪,“好莲儿,是我的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我的好阿沁,你……你身上的疤,这还有救吗?”大概是知道自己这么说实在扫兴,姚知府作势扇了自己一嘴巴,“乌鸦嘴,阿沁你别往心里去。只要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爹,只要你还活着女儿就满足了。”
“小姐,莲儿这条命都是你的。”
等他们父女主仆寒暄完了,姚知府想起还有两个救命恩人在旁边候着。
“姚知府,你没忘记你一开始答应的东西吧?”穆离鸦凉凉地说。
“没忘,没忘,大宝,从……给我把这位穆公子的诊金拿来。”
姚知府如约送上重金作为医好了他女儿的酬谢。
“恩公高义,姚某没齿难忘!”要不是姚大宝拦着,他只怕要给之前自己口中的“黄口小儿”下跪。
穆离鸦看了眼盘中盖着红绸的五十两黄金,神情晦暗不明,“那就谢过知府了。”
不像有些人,收下前还要推辞一番,他毫不手软地收下诊金,不顾姚府人挽留,拉着薛止飘然离去。
直到远远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姚府,穆离鸦才颇有些自嘲地开口,“我有些害怕看到这幅父慈女孝,阖家欢乐的场景。”
他凝视着天边如血残阳,“父亲他又做错了什么?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吧。”
不祥的,会给全家带来灾祸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薛止有些听不下去了。
“不,阿止,你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母亲她大概也不会死。”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以后就发了疯,时好时坏。只要不用照看他,给他喂奶,母亲就是正常的、温婉的,就像一株精致而脆弱的花朵,而一旦乳娘试探性地抱着他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会形容疯癫,又哭又骂,直到再没有人敢把他带到自己面前。
从未听他讲述过这些旧日恩怨的薛止静默下来。他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半点都不记得这个本应和他最亲密的女人。
他所有的记忆都是从穆家醒来的那一日开始。
“但总是有人……”他话没有说完。他不应该开口,至少不应该由他这个人来说。
穆离鸦看了他很久,眼神深不见底,里头蕴藏了些近似于痛苦的感情。
“没什么。”薛止不敢看他的眼睛。
等到姚府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悠悠地开了口,“算了,我们不如来说说这五十两黄金。大雍朝官员俸禄较前朝好处不少,知府乃从四品,一年俸银四百五十两,姚知府上任三年,看府上摆设也不拮据,那么他究竟是从哪里掏出这五十两黄金的?”
薛止冷笑一声,“自然是有办法的。”
前些时日惠州大水,朝廷派下来的赈灾银两经过层层盘剥,真正落到灾民手中的已不足千两,至于消失那部分,穆离鸦看着手中的红绸包裹,答案不言而喻。
在穆家做大少爷时他还不觉得,等到入了世,知道得越多他越是肯定这雍朝的气数已走到了尽头,偏偏就是有些人还不肯死心。
“……诚实、勤劳又勇敢的三郎用老人给的铁斧头砍下了虎妖的头,从他的肚子里救出自己的两位哥哥。大郎和二郎见是一直被自己看不起的弟弟救了自己,羞愧不已,握着三郎的手说:‘好弟弟,以前是我们不好,我们对不起你。’三郎憨厚地笑了,说:‘哥哥们,娘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我们快些动身,不要让她老人家担心。’大郎二郎被他感动了,和他一起回到了村子里,从此三兄弟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幸福生活……薄荷,你睡着了吗?”
听到银铃摇晃的声响时,林连翘正搂着妹妹林薄荷在房中讲她最喜欢的三兄弟的故事。烧退了以后,薄荷的精神还是半点都不见好,常常一睡就是大半天。她这个做姐姐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加倍疼爱她,盼着能帮她养好身体不再受病痛之苦。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替薄荷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出了房。
穆公子走后,她的祖父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开门接诊。按他的说法是已经有人替林家接过了姚家小姐那烫手山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对其他病人见死不救?
就是去往正门的这么一小段路,银铃都在不停地响。林连翘也不觉得厌烦,毕竟不是被逼到了绝路的话,谁愿意深更半夜扰人清梦?
“等一等,马上就来开门。”她扬声说道,希望能安抚到门外病人的情绪,“再等一下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那催命一般紧迫的铃声倏地停止下来,只留一丝颤动的余音。
“我来了。”
等她放下门闩,只见巷子里空无一物,头顶那轮微醺的圆月投下皎洁的月华,一缕微冷的夜风打她身侧吹过。
“怎么了,是有急诊上门?”
“祖父。”
她回头看,原来是祖父林大夫也听到动静,拄着拐杖出来了。
“不知道是谁……”她语塞,不知道要怎么说,难道说她什么人都没看到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是什么?”林大夫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走近,沿途险些被某样东西绊倒。
“是祖父你的医箱。”
林连翘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家的医箱。她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医箱上头留着一道难看的灼痕,是她六岁那年打翻了蜡烛留下的,为此她还挨了她爹一顿胖揍。
这医箱,昨天早晨被她亲自交到了那救了她和薄荷一命的穆公子手中。
这样说的话,那敲门的人……她目光顺着医箱往上,发现院子里那颗桂树上坠着个小巧的红绸包裹。
她手抖着将包裹解开,看清里头包着的东西,险些没拿稳掉到了地上。沉甸甸金子,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字,光看着都要眼花缭乱。
金字下面压着一封信。
“是穆公子,穆公子他们来过了。”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他们没事,他们没出事。”
林大夫嗯了声,“信上写了什么,读给我听听。”他上了年纪,眼睛不大好使,能使唤孙女就使唤孙女。
“穆公子说这些是先前的药钱。”她借着清冷的月光读信,再将复述个大概给祖父听,“他还说,我们最好早些搬家,搬家后也要谨慎提防陌生人,像……哑伯那样身体有缺陷的男子和穿白衣的女子最好见到了就绕道走,否则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林大夫听完后脸色变了又变,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可最后说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句,“他这点……跟他爹一模一样。”
“祖父,你还认识穆公子他爹?”林连翘好奇地问了句,“怎么认识的?”
“算是认识吧。”林大夫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说。”
他刚过弱冠那年还只是个身无长物的流医,走街串巷给人治病,三九寒天里也不例外。
这一天他刚给人看完病,那家也是个穷人,抠抠搜搜付不起三十个铜钱的诊费,他没辙,拿了十八个大钱,晚上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去城郊破庙将就,却没想到这破庙里已有人先到了,打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浓郁的血腥气。知晓这带山贼横行的他当即就想退出去另找一间破屋。
“什么人?”
外头已下起鹅毛大雪,再找也来不及了,更何况里边的人听着不像个不讲理的,他硬着头皮走进去,“来过夜歇脚的。”
这人本应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可惜左边肩膀血肉模糊。这俊美但苍白的年轻公子眯起双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挎着的医箱上,露出个有些轻浮的笑,“大夫,我这样的能治吗?”
他林家人大概脸上就写着“好说话”“喜欢做赔本好事”几个大字,叹了口气,“……应该是能的,唉,我不知道,先看看再说吧,起码给你包扎下不成问题。”
先是剪掉黏在皮肉上的碎布条,再是用雪擦拭伤口,做这些事的同时,他忍不住和这人搭话,“你这伤……怎么弄的?”
“被狗挠了下。”
谁家的狗爪子有人脑袋那么大,挠得这肩膀都快要着骨头了。他翻了白眼,实在懒得听这人鬼话连篇,取出罐药粉就倒在上头,“有点痛,忍着点。”